１７
「欸？那個……一起睡？」
門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幻聽了，眨了眨眼，確定眼前奈奈西確實就抱著膨鬆柔軟的大顆白枕頭站在他面前，才有點勉強的幾出一絲笑容反問，希望奈奈西告訴他那句話是個玩笑。
「嗯，是啊！雖然天氣漸漸變熱了，但也還沒有熱到兩個人睡一起會熱得睡不著的地步，所以一起睡吧，睡前還可以聊聊天什麼的。」
但無奈是奈奈西的態度意外的堅決，並沒有因為門明顯的拒絕態度而退縮遲疑，甚至在門因為錯愕而愣住的那短短幾秒內，就已經拎著枕頭爬到了他的床上、動作熟練的把枕頭往門的枕頭旁一放，同時一臉稀鬆平常、理所當然的說著，好像以前兩個人就常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一樣自然。
「為什麼突然想一起睡？」
雖然多少有點不情願，但如果奈奈西堅持、門倒也不會反感到要把他踢下床掃地出門的地步，只是看著奈奈西一副今晚就非得睡在這裡的架勢，門比起困擾、更多是覺得有點疑惑。
門沒忘了奈奈西就是自己，所以他才格外奇怪他突然要求同睡這點。
他小的時候由於是鄉下，別的不多就是土地多，所以每家每戶的房子坪數比在都市裡差不多家庭的人住的地方大得多了。雖然他們家也不是房子特別大的大戶人家、但他們家人口也少，要讓每人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也沒問題。
由於他家父母睡在一起，小時候就算覺得寂寞，再幾次撞見父母晚上不知道在忙什麼、總之沒空理會他之後，就學乖了沒再去打擾父母、纏著要跟爸爸媽媽一起睡了，更不用說長大之後知道晚上父母在房裡都在忙些什麼之後了。
而他又是獨生子，不會有同樣晚上覺得孤單或害怕的兄弟姊妹跑來蹭床同睡，所以從有記憶起，他都習慣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睡覺，從沒養成晚上和誰一起睡的習慣過。
「嗯，就是突然想到啊。剛好今天晚上天氣有點涼了，而且有時候在黑暗中說話、看不到對方的臉比較輕鬆，搞不好比較適合閒聊也說不定。好了，也快上床啊，門哥哥你也差不多要休息了吧？」
奈奈西語氣輕鬆的說著，鑽進了被子裡，看門還站在原地不動，還招手呼喚道。
所以是為了聊天？
得到了答案的門心情有點微妙，但在意志空前的堅定、在他的床上直直看著他的奈奈西的目光中，雖然稍微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關好燈、按照原先的預定躺到了床上，只是身邊莫名其妙多了一個預定中沒有的陪睡者。
……果然不習慣就是不習慣啊，感覺很奇怪。
大概是在黑暗中，雖然看不到，但其他方面的感官反而被放大了，門對於身邊突然多出來的一團散發著暖呼呼溫度的存在感，覺得十分不自在。
一側臉，下巴就會有一種碰到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的感覺，同時一種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是十分香甜的淡淡果香就會飄入鼻子中──那是門買的洗髮精，倒不是他特別喜歡水果的香氣，會買那款洗髮精純粹是因為瓶子的設計很可愛，買來才發現是這種甜蜜得像是糖果一樣的香味。
門自己也是用同系列、差不多香氣的洗髮精，但他自己用的時候沒什麼感覺，但是現在聞著身邊大概也是剛洗完頭的奈奈西頭髮飄來的味道，才察覺到這款的氣味居然有這麼甜膩──至少甜得不像是男孩子會用的洗髮水氣味。
之後買洗髮精或是沐浴乳或許應該對氣味的選擇慎重一點也說不定，下次就挑一些聞起來不那麼女孩子氣的洗髮精好了，不然聞起來怪奇怪的……
門不著邊際的想著，努力不讓自己太過在意身邊多出來的一個人。
也不是他矯情，只是不習慣。除了在家一個人睡的時候，在外面也一樣，他沒有任何親密到可以一起睡覺也不介意的對象，就連以前畢業旅行時，原本跟他分在同間房間的那些同班同學也都寧可跑去其他房間跟認識的朋友一起擠一間，也不願意跟他同房睡在一張大床上。
雖然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他一個人可以獨自佔據了一間原先被預定是六人房的房──至少他對知道這點後、目露憂愁的父母是這麼刻意一臉開心的炫耀自己的『特殊待遇』的──，但這不代表他忘記那時候獨自一個人在空曠又不熟悉的房間裡，他也曾因為想到一些亂七八糟的鬼故事而嚇得渾身發抖，故意找各種事情轉移自己注意力，到了很晚才因為疲累而睡著。
嘛，小時候搞不好我其實是蠻感性的傢伙，會相信很多奇怪的東西……現在的話，哪怕一個人跑到完全不熟悉的地方獨自就寢，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胡思亂想、然後害怕得睡不著了。
不知不覺想起了不算愉快的往事，但多虧這樣，門心情多少平靜了一些，只是看著現在平實行為舉止與自己相異頗大的奈奈西，又想起了過去的自己確實也曾經有過如此的姿態，突然有點迷惑。
說起來，我是什麼時候變成像現在這樣的人呢？還是從一開始其實本性就是這樣呢──只是被時間慢慢剝除了原先天真懵懂的外殼，然後到了現在就只剩下藏在最裡頭醜陋的芯？
「門哥哥，你有女朋友嗎？」
並不知道門在想些什麼，奈奈西大概也是在適應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的感覺，躺了一會後才突然問著。
這個突兀的問題成功打斷了門飄遠的思緒，他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咳了幾聲，原先莫名而難得的一絲愁緒被瞬間吹飛，等緩過來後，才匪夷所思的向奈奈西問道：
「咳、咳……怎麼突然這麼問？」
「沒有啊，就只是想門哥哥好歹也是成年人了，鐵定已經有女朋友了吧，但怎麼感覺好像還不是很習慣睡覺的時候身邊有人，所以就問一下。」
奈奈西回答的聲音一派無辜，似乎沒覺得自己問得太過唐突。而別說是女友、就連朋友都沒有的門，就算是他也會覺得這個問題相當刺耳，深吸一口氣後，才用溫和平靜的聲音回答道：
「就是因為沒有啊。女朋友這種存在不是每個成年人都必定會有的哦，明白嗎？」
門的語氣十分溫柔，但奈奈西似乎感覺得出來話語中的情緒與聲音相反，裝模作樣的咳了兩聲，迅速的轉了話題：
「對了，門哥哥和樂小姐很熟嗎？之前和附近商店的人稍微打過招呼，但好像只有樂小姐有認識你的樣子。」
「樂小姐嗎？也不是，只是稍微說過幾句話的程度而已，不過跟街上的其他人比起來，確實算是比較認識吧？但也只是比不知道名字好一點的程度而已。」
關於這些也沒什麼不好說的，至少比問他女朋友的事好回答，門坦然回答著。而捕捉到門話中的關鍵，奈奈西帶著一點疑惑問道：
「咦？門哥哥你的意思是說，這附近除了樂小姐之外，其他人你都不認識嗎？」
「３０７塔裡還有幾個知道名字、又說過話的，但因為工作很忙嘛，現在網購或者超市又很方便，所以街道上的人的話沒有多少是認識的。要不是之前為了買藥而跑去稻荷藥局去，大概也沒機會和樂小姐認識並聊天吧。」
雖然有點意外奈奈西居然跑去跟街上的人打招呼，但門多少記起來小時候的自己還是有渴望朋友的時期的、只是之後慢慢死心了，於是也沒多想，閉上眼不再繼續看著天花板，一邊回答著，多少已經習慣奈奈西躺在身邊的感覺的他一邊試圖開始醞釀睡意。
「那哥哥在這裡沒有朋友囉？」
「嗯，是啊。」
聽到耳邊奈奈西幾乎確信的問句，門語氣平淡的回答著，心情一如語氣一般沒有絲毫起伏。而奈奈西又問道：
「不想試著去交朋友嗎？」
「嗯……也不會，只是這不是我單方面想不想交的問題喲，奈奈西。」
意識逐漸模糊，但門依舊耐心的回答著，用染上了明顯倦怠的溫和語氣的殷殷勸誡了過去的自己一句現在的他的心得。
「但是門哥哥，這樣並不好喲……可以的話，去試試看吧！」
似乎察覺到了門的睏意，奈奈西的聲音也放得稍微輕柔一些，勸誘般的說著。
「試什麼？」
「交朋友啊……如果是門哥哥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喲，我可以保證。所以說，不用害怕或顧慮太多，去嘗試跟其他人說說話吧。」
大概是門太睏了，他感覺奈奈西的語氣出乎意料的溫柔耐心、比起十四歲的奈奈西，語調更接近現在的他。
是錯覺吧？畢竟都是我，聲音放柔一點，聽上去就很像了……
模模糊糊中門這麼想著，沒有回應奈奈西又讓他去跟外界交觸的話語，順著睡意滑落夢鄉。
大概是由於花了一些時間和奈奈西對話、睡得稍微晚了點，所以門醒來時發現時間比以往還晚，同時也發現大概是兩個人都睡迷糊了，睡醒時他們的姿勢是一個抱腰一個攬肩、非常親密的摟抱在一起的睡姿。
門還好，就只是把奈奈西當抱枕給抱住而已，奈奈西就奔放多了，不只手摟著門、連腳都跨到了他身上，整個人幾乎全貼在門身上不說，還毫無所覺的呼呼大睡，一點也沒覺得瘦得幾乎沒幾兩肉的門做為抱枕完全不合格、睡得十分香甜。
唉、應該不答應一起睡的，這睡姿實在是──明明昨天晚上兩個人入睡前都是各躺一邊的啊……
等腦袋稍微清醒一點後，看到這迷一樣的睡姿變化門就覺得頭痛，十分後悔昨晚抱著『偶爾一次也無所謂』的心態答應了奈奈西一起睡的要求，也慶幸這裡就住著他們兩個人，不然這個姿勢實在是不好讓外人看到。
「奈奈西、奈奈西！起床囉。」
這樣的狀態下，要不驚動過於親密的縮在門的懷裡、同時手腳還纏在他身上的奈奈西起床是完全不可能的，門也只有挪動那隻沒被壓到的手，輕輕搖了搖奈奈西的肩膀，呼喚著。
「啊、早安，哥哥……嗯？」
奈奈西倒是沒有賴床或叫不醒，被搖了幾下後，就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先是看起來還不太清醒、呆呆的打了聲招呼，然後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勢，沉默了幾秒後，他裝作若無其事的火速收回了纏在門身上的肢體，然後動作迅速的往後蹭、拉開了距離。
「我我我我我打工的時間快遲到了！門哥哥，掰掰！」
等退到安全距離，奈奈西才結巴著說了一句，然後用以他平時體能難以想像的快速動作跳下床，不等門的回應就跑走了。
啊、跑走了。
門愣了一下，不過這樣子手腳就順利由束縛中解放了，別的不說，起床並順便折好被子是他得先做的事情──大概是抱了抱枕（←門）之後覺得被子太熱了，奈奈西把被子給踢得亂七八糟的，雖然沒全踢下床，但也皺成一團癱在床的邊緣。
哎，果然也是不習慣跟人睡、然後起床時面對面吧？昨晚似乎也沒怎麼說到話，所以勉強自己做了不習慣的事情的意義是？
等折好被子，門回想起剛剛奈奈西一瞬間臉色爆紅、但還強裝著沒事跑走的樣子，不由得有點無奈的苦笑了一下。
大概是經歷的緣故，無論是門還是奈奈西都是不習慣過於親密的舉動的人，或許偶爾會有渴望想親近人，但多半會在一定距離外停住主動前進的腳步──然後繼續待在自己封閉的世界之中，靜靜的眺望著人們互動的溫馨景象。
門想昨晚的奈奈西大概是因為他勉強算是家人、才跨出了一直停佇在界線外的腳步，但是從結果看來，門想應該不算是成功，雖然他也不知道成功的話該是什麼樣子。
唉、我們這種人，果然還是不要去奢望可以和誰心靈相通、相親相愛這種事情吧？只是好像奈奈西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樣子。
門想起昨晚臨睡前，奈奈西似乎一直在鼓動他去交朋友、和他人接觸的事情，不由得失笑，但心裡莫名的也湧現出些許類似寂寞的淡淡涼意，也有一絲他也不知道從何而生的憐憫。
……要多久，那孩子才懂這件事情呢？像現在的我一樣，變成和現在的我一樣。
門露出一抹淡得幾乎不能再淡、幾乎讓人覺得像是錯覺一樣的薄薄苦笑，將這一份突然湧現的慨歎連同折好的被子一起放到一旁，不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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