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元旦公開的第二篇合誌定稿。

這篇能順利定稿,現在回想起來也是蠻多波折的,現在回想起來也有些惆悵,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雖然想這麼說,但想想逞強似乎也沒必要,只是再說多少感想也沒有人樂意聽吧,就都是些自暴自棄的情緒化發言,說起來也就是我這個人比較玻璃心吧?現在回想起來也沒啥,總之這樣子了結一切就好。

說起來最初被於被打回的初稿有點想視而不見的心情,但果然隨著時間過去想法都會改變,在Loft上另一個專放廢棄稿的地方作為附贈品更新了(雖然在維持更久的網誌那兒是都放在一塊就是了),就當作是打發時間的玩意兒,有興趣的人可以去翻翻看、比對一下初稿和濃縮後定稿的二稿間有什麼差異吧。

還有這篇字數略多,有四萬多字,一口氣放出來我怕有點太長了,而我的敘述方式又是比較累贅的類型,為了讓讀者讀了不會不耐煩,這篇會分成幾章節的方式公開。

總之,各位元旦快樂囉~

 

 

 

 

 

 

 

※ 這是2020年阿藤中心合誌《Grapevine |葡萄藤》投稿的第二篇作品,也是我同期投稿的兩篇『論不同情況的阿藤如何被α戲耍』系列(?)的其中一篇。遊戲『細胞神曲-Cell of Empireo-』的同人創作小說。合誌主題是歌曲合誌,所選取是『魔性のカマトト あんず編「痣」』。

※ 節選歌詞部分不一定與正文相符,所以就不放了。反正有沒有看過都沒差。

※ S+線後的附加故事。

※ 原先初稿須修正的部分過多,乾脆整篇砍掉重寫,也是尾部修正後最終定稿的版本。至於初稿現在回頭一看確實缺陷頗多,總之定稿就是這篇了,嗯。

 

 

 

一 這個世界是否理想?

 

 

  陽光拂過被微風吹動的樹梢、穿過窗戶落在了木製的地板上,投射出婆娑樹影。隨著樹枝搖擺變換形狀的影子配合著此時靜謐的氣氛,讓盯著樹影的人不禁隨著那忽急忽緩的節奏而出神。

 

  阿藤春樹無意識地凝視著這副景象,手指輕抵著下巴,表情因為不自覺輕輕皺起的眉毛而顯得有些嚴肅。

 

  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這種感覺自從阿藤醒來後就困擾著他。要放任不管也不是不行──它如薄霧一般若隱若現,真要說也不至於嚴重到干擾他的正常生活。但或許是身為一個偵探、本身性格也愛尋根究底的人,他很難無視放在眼前的謎團,不對它做任何處理。

 

  他收回望著地板的視線,開始環顧自己所在的房間──他直到十二歲前常常待著的房間和往常一樣毫無變化,之前剛搬回來時的生疏感隨著住下的時間慢慢增加而消失殆盡,所有的東西都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和印象中沒有半點不同。

 

  阿藤的目光最後落在了矮櫃子上的相框上。相框中的自己大約是剛升上高中的年紀,那時還沒染髮的他正站在義父宇津木德幸與義姊榎本諾亞之間衝著鏡頭微笑,已經沒了更年幼時略有些怕生的羞澀、笑得瞇起眼的臉孔毫無陰霾。而後面稍遠一點的地方,也算是他們長輩的初鳥創帶著安靜的微笑凝視三人,以若即若離的奇妙方式入鏡──這是他這幾年唯一一次拍的家庭合照,就連阿藤也沒料到,之後幾年他們並沒有第二次的契機聚集所有人再次合影。

 

  更早之前,相框裡擺著的是他血緣上的家人的合照。但那張照片中,他就宛如外人一般透著格格不入的氣息。就算替換掉了,顯然也不會是他會感覺到違和感的理由,他並沒有喜歡那張照片到這種程度──就算是少年時期的自己應母親要求擺上這張這照片之後,他平日也只是把它朝下蓋著,很少仔細端看,更別說會因為相片被替換而感覺到不對了。

 

  阿藤目光巡視了一圈,也沒找到到內心莫名怪異感的來源,再確認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後,他暫時放棄了追究這點,開始為了外出上班而做準備。

 

 

  「早安,諾亞小姐──又和宇津木先生吵架了?」

 

  出了房門來到客廳,阿藤就看到沙發上的諾亞板著一張俏臉,正以沒必要的力道使勁地折騰自己的手機螢幕。他習以為常地道早之後隨口問道,在沙發的另一端落座。

 

  阿藤和諾亞光看名字就知道沒有血緣關係,性格上也不能說是像他與摯友音羽塁之間那樣非常合拍,但因為各種複雜的原因,他和諾亞也以『義姊弟』的身份生活了十數年。感情說不上有多好,長期相處下來也有了點類似真正親人的感覺──這也是阿藤明知道一坐下來就逃不過諾亞的抱怨連發,還是充滿耐心等待諾亞開口的原因。

 

  當然,有個更實際的理由:就是他住的地方就這點大,出門的路線必定會經過客廳,阿藤想逃也逃不掉。他以前嘗試過幾次都失敗,最後乾脆認命了。

 

  「那個海藻頭、老古板,一把年紀還對著初鳥大人裝純情,對著其他人又換了張了不起嘴臉的噁心傢伙──我都已經幾歲了,還把我當成五歲小孩管?我愛和誰談戀愛、又要進行到什麼程度的交往干他什麼事!?就算搬出來了也不知道打哪兒打聽到消息而一直打電話來說教,腦袋有病嗎那傢伙!?」

 

  聽到了阿藤的問話,諾亞就像聽到發令槍響一樣,一臉不爽地把手機往身旁的沙發上一摔,咬牙切齒地又開始了她幾乎三兩天就會出現一次的抱怨內容。

 

  「宇津木先生就是這樣子的性格,諾亞小姐妳不是也很清楚嗎?他也只是擔心妳都這個年紀了還沒有固定交往的對象而已,早點找個人定下來,我想宇津木先生就會比較少叨唸類似的事情了。」

 

  說實話,阿藤很想要隨意應和地蒙混過關,但是這麼多年相處下來,諾亞也同樣很清楚阿藤認真談話時和敷衍人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態度。於是哪怕知道諾亞聽不進去,他仍是略帶苦笑地勸了一句。

 

  「說得好像我每次談戀愛都不是真心的一樣,但我哪知道有些人交往前看起來不錯、但實際相處之後才知道完全不行啊!還有,我的年紀又怎麼了?我看起來有老到需要擔心這種問題嗎!?」

 

  諾亞聞言不滿地反駁道,不像小時候那樣氣地鼓起了臉頰、滿是稚氣的嬌憨模樣,越長大越顯成熟風情的嬌豔面容上杏眼一瞪,以險惡的眼神狠狠地刺向了阿藤,像是阿藤說錯了一個字就要他好看。

 

  「這和年紀無關,單純是作為一個弟弟擔心姊姊人生大事才說的哦──諾亞姊直到現在都一直憧憬穿上漂亮的婚紗結婚對吧?我只是希望諾亞姊妳的夢想能夠盡早成真而已。沒有個穩固的交往對象的話,就沒辦法辦婚禮了吧?」

 

  對於諾亞一兇起來就是破壞美貌程度的表情,早就習慣的阿藤不為所動,他甚至還微笑了一下,以恰當的話語從容回應。

 

  「就只會說這類漂亮話,一點也沒誠意──比起我,春樹君你自己也不是還沒有對象,也趕緊找個對象如何?說不准宇津木那傢伙哪一天就轉頭針對你,看那時候你還能不能像現在這麼悠哉。」

 

  諾亞嘴上不承認,但她的態度稍微軟化了些。只是她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哄好的純真少女,白了阿藤一眼,她沒好氣地以同樣的理由反擊了回去,看起來對於阿藤每次都處在宇津木叨念範圍外的安全區域這點還是有點怨氣。

 

  「不說了,和你吐苦水真是沒意思,不會體諒姊姊又體弱到不能當苦力的弟弟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要出門了,你該吃的藥該吃的早飯自己記得吃。」

 

  「知道了,諾亞姊路上小心──」

 

  對於諾亞草草結束對話離開,阿藤早就從她比平日更精緻的妝容打扮猜出她今天或許有個約會,因此毫不意外。他目送著諾亞不耐煩地他擺了下手就匆匆出門,很快就把剛才的插曲拋到腦後,開始獨屬於自己的寧靜早晨時光。

 

 

  這是屬於二十八歲的阿藤春樹稀鬆平常的一天日常的開端──照理來說是如此,但一種微妙的感覺纏繞著他,讓他無法真正靜下心來。

 

  他最後仍是沒能好好享受早起後獨處的悠閒空檔。隨便吃了點東西充當早餐,吞下每天都得服用的藥劑之後,他也為了今天的工作而離開了家中。

 

 

 

 

  說到『偵探』這個職業,由於推理小說中偵探的活躍與盛行,幾乎讓人一聽就直覺和『命案現場』聯繫在一起──但實際上,現實中的偵探生涯並不如小說或是其他二次元作品中那麼刺激,往往是尋人尋物、調查外遇或是其他更加平凡瑣碎的事情,雖然有時會遇到預料外的事件或展開,基本上還是很和平也很普通。

 

  阿藤春樹的職業正是這樣只是負責替人做各種調查的平凡偵探,對於這個工作他也可以說是得心應手。

 

  阿藤雖沒有『自己成為偵探是必然』的宿命感,但他並不討厭現在的工作──有很有挑戰性的委託內容、完成任務的過程也會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情。當然也有不那麼有趣的部分,例如做文書報告或枯燥地在資料堆中尋找線索,但對於已經從事這個行業數年的阿藤來說,那些都不算是什麼難捱的事情,他也能處理得很好。

 

  職場的日常因為阿藤對於工作的熟練,幾乎都是平穩而又在掌控之中,不過最近的話──

 

  「阿藤先生,這份報告這麼寫還可以嗎?」

 

  耳邊聽到了詢問的聲音,阿藤將視線轉向旁邊,就看到信濃維持著伸懶腰的姿態將頭歪向這裡,擁有以同齡男性來說偏大的雙眼、清秀而又中性的臉孔上滿是希望得到意見的神態。

 

  「檔案傳過來了?我幫你看一看──」

 

  阿藤這才留意到通訊軟體的縮小圖因為接收了訊息而閃爍著,他揉了揉頭,讓因為專注於自己手邊工作而沒能馬上切換狀態的頭腦清醒一些,才移動滑鼠點開了軟體接收文件。

 

  ──真要說最近工作比較讓他費心神的事,就是他久違地帶起了新人。

 

  與其說是久違,不如說是阿藤第一次站在指導者的位置上引領新來的後輩。

 

  他現在工作的事務所走的是菁英路線──至少他們社長是如此自稱的。奈胡野分部的人確實不多,調查員很少、負責基礎營運作業的事務員更少,新血的加入也不頻繁,可以說是維持『小而精』架構營運至今。

 

  也因此哪怕工作多年,阿藤卻沒怎麼有機會帶領新人,事務所本部與經營主力都轉移到了東京之後更是如此。

 

  信濃榮治嚴格上說來也並非阿藤這邊的新人,他的名字是列在東京本部那邊的人員清單之上的。只不過最近是業務高峰期,東京本部那邊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新人的訓練事宜,於是將信濃轉手交到了相對之下更清閒的奈胡野分部這邊。而比他資歷更深的副所長目前正在帶奈胡野分部正宗新人虎鐵,信濃就理所當然地被交到了阿藤手上。

 

  「……我在文中標註的地方你再改一下。有幾個地方之前也出過類似的錯誤,要多留心一些。怎麼了?還有其他要問的事情嗎?」

 

  阿藤大略瀏覽過後,標了幾個錯誤比較明顯的地方,並把修正過的檔案傳了回去。他才說完,一偏頭就看到信濃一副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著這邊的模樣。

 

  「也不是啦──就是、那個啊,我今天可以早點走嗎?我和人約好了,所以……」

 

  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但信濃還是把他的要求提了出來,充滿討好地向這裡笑了一笑。

 

  「又要準時下班去約會了?」

 

  這段期間已經發生過類似的場景無數次,一看到這個表情就猜到原因的阿藤挑起眉,斜眼睨了信濃一眼,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嚴格說來,阿藤所工作的事務所並不強制所員加班──事實上,本來正常上下班就是合理的要求,只不過前提是信濃把在期限內該做的事情完成。事務所人少,就算接到的案件不多,也不算閒到可以提前下班的程度。

 

  而且不僅僅是如此,由於上班時間忙碌,阿藤準備教授信濃的『專業知識講堂』都安排在了下班後的時間。要把預定的課程時間延後也不是不行,但是最近信濃幾乎都不能在下班後留太久,這也讓阿藤計畫好的教學進度嚴重落後──這也是他真正感到有些不快的原因。

 

  「嘿嘿~茜最近難得來奈胡野嘛,我想多陪陪她。明天我會提早來這裡結束今天的工作,不會因為約會而耽誤工作的!之後也會花時間把落下的課程學習補回來,阿藤先生請放心吧!」

 

  信濃有些尷尬地撓了撓下巴,但說起戀人還是情不自禁地傻笑了一下,但他有留意到阿藤的臉色,沒忘了拍著胸脯做出了保證來補救。

 

  信濃和他說話時,雖然還是面對著他,但眼角仍是頻頻往牆上的時鐘瞟,阿藤注意到這點後就有點想嘆息──看來就算強行留下人,信濃只怕也無心工作與吸收知識。

 

  「要去就去吧──但明天如果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完成工作的話,就算你哭著求我我也不會再讓你提早下班的。」

 

  阿藤有些無奈地按了下額角,最後還是擺了擺手放人離開了,只是也警告了一句。

 

  「遵命!那我先走囉!阿藤先生明天見──」

 

  大概是一想到接下來的約會時光就身心愉悅,信濃好心情地一口應了下來,甚至還玩笑地擺了個敬禮的手勢,才飛快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辦公室。

 

  「這傢伙也真是的──」

 

  見狀阿藤不由得搖了搖頭,但望著光看背影也能看出渾身散發的喜悅的信濃,臉上泛起苦笑的同時,又有股難以言喻的異樣感湧上。

 

  阿藤對此不禁皺了下眉,當他發現自己是聽到信濃說起自己女朋友的事情後才湧現這樣古怪的感覺之後,又有些不解。

 

  雖然說早上諾亞姊確實才剛諷刺完我還單身的事情,但我也沒有很渴望交個女朋友什麼的,更是沒見過那所謂的『茜』小姐,不可能會因此去忌妒信濃吧?

 

  有些狐疑地摸了摸下巴,阿藤自知自己並非完美無缺的聖人,卻也不是小心眼到會因為看他人幸福就心生不快的那類人。

 

  況且,這種感覺也不像是羨慕忌妒恨這類的情緒,反而更像是──

 

  察覺到更接近的詞彙時,阿藤眉間的皺褶加深,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投向隱約倒映著臉孔的電腦螢幕。電腦桌面上,工作用的資料查詢系統介面現在正在『人物查詢』上方。

 

  ──那是,阿藤在進行調查工作時,對於那些『可能有隱情、或是有深入探究價值』的情報時,多年工作經驗所產生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身為偵探的直覺反應。

 

  是信濃這段戀情有什麼隱患,還是信濃或茜小姐身上有什麼問題?但突然間有這種感覺也有點奇怪,要調查一下嗎?

 

  阿藤的目光在資料系統上的搜尋欄位流連了幾秒,還是暫時放棄擅自去調查信濃的事情的想法──如果他的感覺是正確的也就罷了,但是如果只是他自己的錯覺,那他擅自調查本該去信賴的同事就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也容易引人不快。

 

  這種因為無中生有的懷疑而深入探究對方隱私的事情,就算是再親近的人去做也不見得會被輕易笑著原諒。更遑論他和信濃相識不久,雖相處還算和諧,終究還不算親密無間。

 

  輕輕呼出了一口氣,阿藤移動滑鼠關上了系統。

 

  少了信濃的存在,只剩下他一個人的空蕩蕩辦公室莫名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慘白的燈光照著眼前本該熟悉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怪異與陌生。再加上剛才一瞬間感受到的異樣感,阿藤莫名有些心神不寧,也無心專注於工作之中。

 

  阿藤保存進度後也關上了電腦,黑色螢幕中映照出自己因為情緒不高、看上去顯得有些冷淡的面容。他揉了一把自己的臉,深吸一口氣後,熟練地收拾好心情的他也開始做下班的準備。

 

 

  已經能順暢而又輕車熟路完成的作業程序,不算親密但平穩、沒有太多問題的同僚關係,本來應該是能讓他沉著下來、平靜完成該做事情的地方,這樣理想的工作環境卻微妙的有種生疏感。

 

  懷抱著說不上來的疑慮與心中梗著什麼、卻無法解決而湧現的些許焦躁,阿藤春樹結束了今天的工作,邁入了下班後的自由時間。

 

 

 

 

  等點單中的飲料送上來後,阿藤立刻就拿起裝在大玻璃酒杯的飲料咕嚕咕嚕地一口氣灌了一大半──也幸好這家餐廳不管是飲料還是食物都以份量大做為賣點,不然這樣一灌,他接下來渴了就沒東西可喝了。

 

  冰涼的紅茶流過喉嚨,甜蜜中略帶著茶澀味的味道在嘴中擴散開來,讓他心中莫名的煩躁多少舒緩了些。阿藤放下杯子,終於舒出了一口從今早起來後就一直悶在胸口的濁氣,這才拿起筷子準備品嘗餐點。

 

  「春樹,是怎麼了嗎?難得看到你以這樣子的氣勢喝東西,小心別嗆到了。」

 

  看見阿藤以不像平時作風的爽快方式喝茶,音羽塁面露訝色,他旋即略微蹙起眉,勸了一句的同時也以疑問又帶著幾分關切的眼神望向他,希望得到一個解釋。

 

  「也不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今天總覺得看哪裡都不太對勁,弄得我不知怎麼的、不管在哪裡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心情有點鬱悶。」

 

  如果是其他人詢問或許阿藤還不見得會直說,但對於自己唯一的摯友,阿藤向來是不怎麼會隱瞞關於自己的事情的。他坦然說出自己這麼表現的原因,為了表達他也覺得自己這樣很古怪而輕輕聳了下肩膀。

 

  音羽塁是和阿藤友誼奇蹟地維持了快二十年,至今情誼也依舊沒變過的至交好友──事實上,塁對他並不只是『最喜歡的好友』這麼單純。

 

  阿藤少年時期家庭出現不少波折與變故,也因為兒時病重,在國中前不曾和同齡人與外界往來。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世事表現得生疏而又無措的他而言,那時候認識的摯友既是拯救無助自己的恩人,也是引領他了解並學習到有關社會一切的人生導師,更是還沒和養育自己的監護人建立起家人情感前、宛如親人般可以信任與倚賴的存在。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道明白兩人之間關係。

 

  這樣的塁,阿藤沒有任何事情有隱瞞他的必要、也沒有想瞞他什麼事情的打算──或許在塁面前,阿藤比在現在的家人面前都要來得坦率。

 

  「是嗎?說起來你也有一段時間沒休長假了,或許是累積的壓力太多導致的。目前教導信濃的任務雖然交給你去做,但接下來,要不要休息幾天?」

 

  也是因為清楚這點,塁也沒有對阿藤的話語有任何懷疑,他只是替他思考起可能的原因,並試著提出解決方案。

 

  順帶一提,塁現在也是阿藤的上司。以他們兩人的性格都不會做出以權謀私的事情,但不可否認這類不算嚴重的小事因為這層友誼關係而更容易進行溝通。

 

  「哈哈,情況還沒那麼嚴重啦。況且別的不說,副所長要帶虎鐵,除了我以外沒別的調查員可以接手信濃,總不能讓所長你替我接手吧?」

 

  多少覺得就因為一點情緒不暢而就要休假有點小題大作了,阿藤笑著端起了飲料,以開玩笑的方式變相拒絕了塁的好意。這次他沒有像剛才那樣大口暢飲,而是慢慢啜飲,用紅茶的甘甜沖淡剛才吃的東西殘留在舌頭上有些過重的味道。

 

  「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話,那又有何不可呢?我是所長沒錯,但我同時也是調查員的一員,該會的我也都會,不是無法教導新人。不過你自己都這麼說了,那我就不多說了,只是也別逞強,該休息的時候就去休息。」

 

  塁察覺到了阿藤的態度,也沒有勉強他的意思,說完就拿起了飲料杯輕啜一口。

 

  「說到信濃,東京那邊是怎麼評價他的?」

 

  阿藤想起早些時候感覺到的違和感,稍微猶豫了下,以比較迂迴的方式問了問在這方面消息比他靈通許多的上司兼摯友。他沒有說出那些沒有根據的疑問,只是以閒聊的口吻開口,看能不得得到意料外的情報。

 

  「基本上和我們之前觀察並討論過後的結論差不多,文書作業以及一些地方因為還在學習而有些生疏,但是不管是探聽情報或是在有必要和人打交道的場合,他都發揮了十分出色的交際能力。初看給人不可靠的印象,實際上並不像表面那樣冒失,是值得期待的新人──入職前的調查也沒太多值得在意的問題。」

 

  塁也沒有懷疑阿藤問這些是別有用意,他說完這些之後停頓了一下,瞥了阿藤一眼,才繼續說道:

 

  「真要說的話,就是最近常常因為女朋友的事情而沒做完事情就下班了,說好的教學進度也不如預期。這點春樹你有空和信濃談一談,不然等有人有意見時再說就有點太晚了。」

 

  阿藤因為教學拖延下班時間的事而曾申請過兩人的加班費,塁或許是怕其他人知道信濃早退、這段期間根本沒上幾堂課這件事情而有微詞,才特意叮囑了阿藤這件事。

 

  「我明白了。之前沒念他是因為他的行為暫時還沒有嚴重影響到他份內的工作,不過一直這樣子確實不太妥當,我會找時間和他談談的。」

 

  塁身為所長的情報管道遠比阿藤更寬廣,所以阿藤倒沒有懷疑他情報的可靠性。得知信濃身上確實沒問題後,阿藤安下心的同時,對於自己難得出錯的直覺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因為這份差點無故懷疑好人的尷尬,讓他對於塁不輕不重的提醒也沒太在乎,乾脆地應了下來。

 

  「對了,其實還有一件事情──你還記得約兩年前、那個需要潛入學校的案子吧?和那個任務有關的人這幾天聯繫上事務所,要求有事需要聯絡『麻生浩二』老師進行談話。你打算回應對方嗎?」

 

  塁點了下頭。這次他稍微猶豫了一會,放下飲料杯後,擺出比較鄭重的表情,認真地詢問了阿藤的意見。

 

  「那件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忽然找上門來,總覺得透著不太好的氣息……我方便問一問那位想要聯繫『麻生老師』的是誰嗎?」

 

  阿藤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一時也想不到能有什麼問題過了這麼久才要他去善後,況且過去的經驗讓他知道這種情況肯定沒好事。他聽了之後也知道為什麼一向性情直接的塁會遲疑一瞬才開口,因為這的確是個會影響吃飯胃口的消息。

 

  「自稱『蛇淵陽』的一名教師,你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塁口中得到的答案讓阿藤略感吃驚。雖然不知道蛇淵找他做什麼,但是明白是誰找他這點他就對於對話可能的話題多少有底了。他略為沉吟一下,點頭說道:

 

  「是我認識的人。既然是蛇淵先生的話,就替我聯絡對方──不,把蛇淵先生的聯繫方式給我吧,我回去後就直接打電話詢問他來意。」

 

  「不通過事務所沒關係嗎?如果是些什麼不好處理、或不好拒絕的麻煩事,有事務所作中轉站也有更多轉圜的餘地。」

 

  聽到阿藤的決定,塁似乎有些不太贊同,眉頭稍微動了一下,認真地建議道。

 

  「不要緊的。我和這個人算是有交情,況且當初我曾和他有過見面的約定,結果家裡出了事而忘了,事後也一直沒去聯繫他。光是為了當面道歉,我也必須去見一見他。」

 

  阿藤也明白塁這麼問是因為關心他,倒也沒有多心,簡單地解釋了一下理由。

 

  說來有些慚愧,阿藤當初因為家裡的變故是真的完全忘了和蛇淵的約定,或許在蛇淵眼中他是個言而無信、擅自爽約還這兩年來音信全無的傢伙。

 

  即使如此,性格認真、偶爾有些死腦筋的蛇淵卻還是主動找他,肯定有什麼讓他不得不放下心中的芥蒂這麼做──也因此阿藤無法因為怕事而置之不理。

 

  「我瞭解了。有需要我或是事務所幫忙的事情也別客氣,這件事情嚴格說來算是之前委託的延伸後續,請求所裡支援並不算是違規。」

 

  從阿藤的回答似乎也察覺到他心意已決,塁沒再多問。和嚴肅正經的外表相比,思考更加靈活的他只表示了有必要可以公器私用一下的意思,讓阿藤有些莞爾的同時,內心也不禁一暖。

 

  「既然所長都發話了,有必要的話我可不會客氣的──當然最好的情況是別有這種需求就是了。」

 

  刻意用帶著幾分戲謔地態度回應、試圖讓氣氛輕快一些,阿藤笑瞇瞇地說完,就重新拿起了筷子。

 

  之後他便轉移話題,主動說起了一些無關緊要地瑣事開始閒聊。

 

 

  阿藤真正的朋友不多,相伴十數年的摯友與知己更是只有一人,但這已經足夠了──只是和摯友隨意談笑時,在安靜下來的間隙,他的內心仍湧出了莫名的不真實感。

 

  雖然不想去在意,但他內心那團即使壓抑也依舊有鮮明存在感的詭異情緒也依舊逐漸擴散,就算與朋友的嘻笑與喧鬧也無法抹去。

 

 

 

 

  和塁下班後的私人聚會很快就結束。一方面歸功於摯友規律的生活節奏,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從小到大阿藤的體力都不算很好,感到疲累時想繼續硬撐也有心無力,他們吃完飯後就各自回去了。

 

  回到家的阿藤開了玄關的小燈,燈亮之後他看到了諾亞正躺在客廳沙發上熟睡。

 

  ──真是的,諾亞姊又沒蓋被子睡著了。不說著涼感冒這類的事情,好歹也在意一下男女之別吧?一點防備心也沒有。

 

  這並不是第一次了,因此阿藤只是無奈地在心底嘀咕了句,就從雜物間裡抱出被子給諾亞蓋上。做完這件事情後,不打算喊醒諾亞、以免自己被有起床氣的諾亞亂遷怒,阿藤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

 

  到了安靜的屋內後,阿藤這才放鬆一些,隨手把手提包放到桌上,才從口袋裡翻出自己的手機,動作俐落的切換到了通訊欄。

 

  由於有做特殊的標記,阿藤很快就翻到了記著蛇淵號碼的頁面。他沒有立刻撥打,而是盯著這一串陌生的號碼,有些走神地回想起了和蛇淵認識的緣由。

 

  就和之前談話中提到的一樣,阿藤是因為一個對外需要保密的事務所委託、不得不假扮成新人老師潛入某所學校中時,才和身為老師的蛇淵認識的。

 

  嚴格說來,阿藤當時並不打算和那裡的任何人建立太深入的交情,但都說世事難料,計畫好的總和現實有所出入──就因為一件阿藤知道了就很難不去管的事情,他出手干預的同時,也和同樣在意那件事情的蛇淵有了交情。

 

  那件事就是所謂的校園霸凌──或許在沒經歷過的大人眼中只是無聊的惡作劇、孩子間不值一提的小糾紛,但無論是阿藤還是蛇淵,都是理解對被害者而言強行加諸在身上的『惡意』有多傷人的人,也因此而不約而同地出手進行了干涉。以這件事情為契機,他們認識了彼此,事情解決後他們倆也算得上是彼此認可的朋友了。

 

  但『麻生浩二』教師終究只是個哪天不被需要就得捨棄的假身份,而阿藤又因為保密條例,直到臨走前也不得不向蛇淵隱瞞自己真正的身份。光是臨走前透露出他其實是偵探這件事情,就足以讓明白自己一直被蒙騙的蛇淵感到憤怒與受傷了──阿藤那時曾和蛇淵約好了日後再找時間和他說明他能夠解釋的部分,包含他自己的真正名字。

 

  只是結果就像之前說的一樣,他養父宇津木經營的『至高天研究所』出了一點問題,他不得不回去幫忙,一忙碌,半年就過去了。即使只是輔助宇津木做事,但因還要兼顧自己本職,最忙的時期過去後阿藤也被弄得身心俱疲,一些相較之下不算切身相關的事就被他忘了個精光。直到現在,他才因為聽到蛇淵的名字才想了起來──就連阿藤自己都十分愕然,一向以記憶力出眾為豪的自己居然會犯下這樣的錯誤,把本來不應該輕易遺忘的事情完全從記憶中抹去了。

 

  說起來當時那個被欺負的學生叫什麼來著?我記得是北山,對吧?真糟糕,連這種事情都已經有點想不太起來了……看來最近的狀態是真的不太對勁。

 

  艱難地把那個學生的名字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來之後,阿藤不由得為了他本不應該這麼薄弱的記憶而咋舌,拍了下自己的額頭。

 

  雖然不知道這個時間蛇淵睡了沒,但阿藤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會因為他的拖延而自動解決,該面對的還是得去面對。於是深吸一口氣之後,他還是果斷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鈴聲響了許久,正當阿藤都打算放棄時,對面才終於接通了。一個小心翼翼、聽起來輕軟柔和的聲音從耳機聽筒傳來:

 

  『那個、不好意思,電話的主人現在並不方便接聽電話。如果是很緊急的事情的話,可以告訴我、讓我轉達給他。不是的話,還請您晚一點再打過來,真的是非常抱歉──』

 

  這樣纖細的音質無庸置疑是女性的聲音,讓完全沒預料到會被蛇淵以外的人接起電話的阿藤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我明白了。非常抱歉在這樣的時間打電話來打擾您,如果蛇淵先生有空的話,還請您替我告知他『麻生浩二』有事想找他聊一聊。那就這樣,失禮──」

 

  阿藤把想被傳達的話說完,還沒禮貌地說完告辭的話語並掛上電話,就聽到聽筒對面一陣有點明顯的碰撞聲,那位疑似蛇淵親人、或關係親密的對象的女性聲音就慌慌張張地傳來:

 

  『請、請稍等一下!陽他交代過我,如果是麻生老師打來的話要第一時間通知他。所以請您別馬上掛電話,我這就去喊人──』

 

  阿藤還來不及做出恰當地回應,就聽到背景音隱隱傳來『仁奈,怎麼了』的詢問聲,緊接著沒過多久,電話對面就換了個聲音和他交談:

 

  『是麻生嗎?還真是──久違了。』

 

  大概是當初的事情還讓他耿耿於懷,蛇淵的聲音稍微有些僵硬,像是壓抑著情感一樣略顯得冷淡。

 

  說也奇怪,照理說阿藤對此應該感到遺憾,但他不知怎麼地反而鬆了口氣──要是蛇淵像記憶中的那樣溫和親切地和自己交談,他反而會覺得不自在。

 

  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阿藤也感到有些驚訝,但現在也不是細細思索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收拾起多餘的情緒波動,望著現在還沒開燈、壟罩在昏暗之中的房間輪廓,語氣沉著地開口道:

 

  「是呀,好久不見了──雖然是想和您好好敘舊,但時間也不早了,我還是想先問一問您這段時間想聯繫我的理由。以我對您的認識,您應該不單純是因為想見我之類無關緊要的小事才打算找我,而是有什麼重要的原因必須見到我,對吧?」

 

  『……沒錯,是有事情想和你傳達。你還記得之前曾在班裡被欺負的那個孩子吧?他最近來找我,說想要見到麻生老師一面。』

 

  電話對面沉默了一瞬,蛇淵才淡淡地開口說道。說到後半部分的話語,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阿藤差點沒聽清楚。而就算聽到了,他也對於這個消息感到十分意外。

 

  「你是說北山嗎?是出了什麼事情嗎?」

 

  阿藤是猜到了可能和當初的那個被欺負的學生有關,但老實說,他也想不透那個學生為什麼會找上他。

 

  畢竟當初幫助他的時候,和採取溫和保護態度、完全站在保護北山的立場的蛇淵不同,阿藤反而是用比較嚴厲的方式激勵對方自己站起來,也因此講過一些有些辛辣的實話與批評。他有自己可能會被厭惡的覺悟,而一如他所預料,事情解決之後那孩子對他的態度確實有些微妙。

 

  而且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於情於理來說,北山有問題需要請求親近的大人幫助的話,比起早就『調職』不知道到哪兒去的麻生老師,他更應該去求助於蛇淵──也因此在蛇淵開口之前,阿藤只以為蛇淵最多會是因為北山身上的事情而向他諮詢意見,卻沒想到是當初那個學生指定要見他。

 

  『詳情我也並不清楚,對方並沒有告知我想見你的理由,只是反覆強調讓我通知你這件事情,並希望盡快和你見到面。』

 

  顯然蛇淵這邊也沒有答案,他只聽蛇淵語氣沉重地這麼說道。看來這件事情確實十分令他憂慮,就算隔著電話看不到表情,光聽聲音阿藤也清晰感覺到了他憂心忡忡的情緒。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我們明天晚上約個時間見面吧,早點解決蛇淵老師你也能夠早點安心下來。」

 

  既然問不出什麼,阿藤乾脆不多問了。他和蛇淵敲定了明天見面的具體時間與地點,才結束了通話。

 

  掛掉電話後,房間又重新歸於寂靜。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真如塁所說的一樣,他因為最近的工作壓力而感覺有了一些變化,這樣被黑夜壟罩的房間突然讓他有了一種說不出的不安、陌生。就像之前在辦公室裡一樣,似乎有什麼不知名的可怕存在潛藏在他目光死角之處,如果他稍有鬆懈就會撲過來吞噬掉他。這種莫名的感覺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呼吸也不自覺變得有些急促。

 

  阿藤想也不想地就打開了就在身邊的電燈開關,昏暗的淡黃色光輝照亮了室內,雖然並不明亮,卻也驅散了他心底奇異的恐懼感。

 

  臥室裡會選擇這樣幾乎可以說是黯淡的亮度的燈盞,是幼時他母親怕夜裡來查看他的情況時,會因為刺眼的光線弄醒身體虛弱的他而選擇的。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就算是現在,每當阿藤看到年幼時待的房間夜裡亮起這樣的燈光,還是會回憶起當時母親望著自己那哪怕滿懷憂慮、卻依舊努力對他展露微笑的溫柔臉龐,以及輕輕觸碰自己額頭的手掌的溫度。也或許正因為如此,這樣異常的奇怪情緒才輕而易舉地被燈光所驅散。

 

  距離母親去世的時候,也已經有十六年了啊──這段時間,很多事情都已經改變了。

 

  阿藤一時間不禁有些恍神,但他很快就收斂起心底突然湧現的些許感傷,也刻意不去思量剛才心中的異狀的原因,轉移注意力般地思考起剛才通話得知的訊息。

 

  事實上,蛇淵雖說的不多,阿藤還是能理解他為什麼會以那樣子佈滿陰霾的語氣向他告知,因為他自己也對於這個消息很難有什麼好的想像。

 

  說實話吧,哪怕阿藤曾和那個孩子過去有類似的經歷,但那孩子的性格……阿藤不想多做評價,不過他得承認對於北山那種性情的孩子他很難產生喜愛之情。只是個人喜好是一回事,北山所遭遇的事情是否合理又是另一回事,阿藤並不是會對這種不正確的行為發生在眼前卻坐視不管的那種人,他還是出手干涉了。

 

  結果可以說順利從根源上解決了問題,只是不管是阿藤還是那個學生,在這個過程中對彼此都沒因此變得有多要好。雖然也達不到相看兩厭的地步,但是阿藤能感覺到北山恨不得離開學校後從此和他老死不相往來──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堅持指名要見阿藤,就算蛇淵不是偵探,也能察覺其中必有古怪。

 

  北山找他會有什麼事情,阿藤習慣性地在腦中做出各種揣測,但因為不確定的地方太多,反而沒有一個感覺比較可靠的定論,他最後還是放棄了。反正不管是什麼事情,明天去見到本人就能問,情報不足的情況下擅自猜想也不過是亂槍打鳥,更多時候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夜色也深了,阿藤就不再多想。哪怕心裡掛記著這件事情難免有些不舒坦,但養足精神來應付明天可能遇到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他也很清楚這點。

 

 

 

 

  隔日結束每日工作過後,阿藤下班後就直接到了約好的地點。

 

  地點是蛇淵選的,是一間位置比較靜僻的市立圖書館的公共自習室──說真的這個選擇讓阿藤多少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約的時間接近飯點的情況下,蛇淵會選擇平價的家庭餐廳或者是咖啡廳之類的地方,卻沒想到對方會挑選這樣一個地方。

 

  『我家裡有人做飯等我回去。』

 

  ──這是約定會面時,蛇淵對此做出的簡短回答。想起蛇淵接電話前那個短短幾句話就能聽出溫柔性情的甜美聲音,阿藤頓時明白了些什麼,也就沒再多問。

 

  不得不說阿藤心情略有些複雜。他記得以前的閒聊中知道蛇淵有一個叫做柳的女朋友,但沒想到短短兩年內他們就已經發展到了同居、甚至也有可能已經結婚了的程度。

 

  要不是他的摯友塁也和現在的他一樣保持單身,阿藤看著身邊一個兩個都有了伴,不禁有些懷疑這個年紀反而沒了年輕時對愛情與異性的憧憬、堪稱清心寡慾地滿足於單身生活的自己是不是個特立獨行的異端了。

 

  這家圖書館是獨立於一所學校附近的獨棟圖書館,一樓到三樓是圖書館本體,四樓才是提供給人使用的自習室──也因為離學校很近,看地圖時阿藤還覺得位置偏僻,意外地使用者卻不少。特別是或許最近鄰近考試時期,進入自習室後阿藤看到不少學生模樣的人坐在裡面,不是在翻閱課本就是在寫作業試卷,少數有同伴並進行交談的也都是輕聲細語。

 

  那種凝聚於此的靜謐感讓人也不禁跟著放輕音量,怕自己造成的任何音響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顯得過於突兀,也讓阿藤不由得有些懷疑這樣的地點是否適合談話。

 

  蛇淵比阿藤早一步到了自習室,他看到阿藤後也沒多話,從座位上起來並以手勢示意阿藤跟上他,直到帶他到了位於單獨小房間的影印室之後才停下腳步。

 

  「沒想到你會挑這樣的地方談話……從這裡的狀況看來,並不太適合吧?」

 

  到了終於可以不用顧忌他人目光談話的場所,阿藤稍微舒了口氣,便略帶苦笑地對著蛇淵說了一句。

 

  「這是那孩子指定的地點。」

 

  蛇淵搖了搖頭,卻沒有否定阿藤對於地點的感言。

 

  或許是對於這次見面以及北山的事情,蛇淵也不覺得會是感動而溫馨的大重逢。他的表情看起來興致不高,甚至和昨晚通話時一樣看起來心情不太好,也因此比印象中的更加寡言。

 

  那孩子指定的地點?

 

  阿藤微微一怔,但還來不及對此有什麼感想,就聽到一個清澈的少年聲音傳來。

 

  「終於見到你了呢,老師──」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個少年從這個房間的檔案架後方走了出來。

 

  視線望向那個少年時,他的耳邊倏然閃過一聲強烈的噪音,一陣奇異地暈眩猛地襲上他的頭腦。眼中看到的畫面,除了少年和他以外的任何事物,一瞬間都融化為色彩斑斕而抽象的色塊,變成了讓人一看就噁心想吐的詭異場景。

 

  而在這一片異常的畫面之中,唯一保持著正常形態、並泰然自若地對著他微笑的少年不但不讓人感到安心,反而因而散發著讓人心生驚怖的異樣感。

 

  腦中像是有什麼的警報在鳴響,心臟聲音大得一點也不尋常,莫名的強烈衝擊感讓阿藤有種想要嘔吐的慾望湧上。而即使如此,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緊盯著少年──也就是散發著引發他異狀的異質感的源頭。

 

  少年年紀大約十一、二歲左右,但是那稚嫩的臉龐、單薄瘦弱的身形,說是不到十歲也有可信度。深茶色的長髮髮尾參差不齊,是髮梢能觸碰到肩膀的長度,宛如女孩子般的髮型讓本來就十分清秀的白淨臉孔有些男女莫辨。雙眸是略泛著紅的琥珀色,如同黃昏時的天空給人的印象色澤,透著捉摸不定的神祕感。

 

  他臉上淺淺的微笑和帶著稚氣的五官不同,有種超出年齡的成熟與穩重。不像同齡人的笑容是自身情緒的坦率表示,他露出的淺笑不帶任何意義,像是禮節性掛在臉上做為裝飾的柔和神態。

 

  少年的模樣給阿藤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但他卻無法馬上意識到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這樣的存在,他只清楚意識到──這個人並不是曾經那個名為北山的少年,而是另一個他理應知道、卻不知原因被他所遺忘的人。

 

  「蛇淵老師,非常感謝您。接下來我們需要單獨談話,雖然很不好意思,但麻煩您迴避一下──」

 

  少年對阿藤打完招呼,兩人對視幾秒之後他便先一步移開了目光,阿藤只聽到他對著另一個方向的誰語氣禮貌、但卻態度有幾分不容違逆地說道。

 

  隨著少年移開了那雙似曾相識的深色雙眼,阿藤感知中的世界才逐漸恢復原貌。他看到靜立在一旁的蛇淵神態有些複雜地望了阿藤一眼,眼中似乎帶著類似擔憂的情緒。

 

  但蛇淵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之後,就轉身離開。

 

  或許是剛才異常的情況給他帶來的衝擊,阿藤一時無法發出聲音,想要挽留但又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想這麼做。於是他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仍是什麼也沒說,靜靜地看著蛇淵轉身離開。

 

  「……你不是北山吧?你是誰?」

 

  等看不見蛇淵的背影之後,阿藤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轉頭望向少年,從盤旋在胸中的或清晰或含糊的眾多情感中挑揀出一個他目前最強烈的疑問,化做言語從口中吐出──而一開口,阿藤發現自己的聲音乾啞得嚇人,彷彿虛弱無力的嘶啞聲音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微弱。

 

  「最開始蛇淵老師就沒有說過想要見你的是北山吧?老師您一開始就搞錯了。」

 

  少年沒有否認阿藤的質問。他莞爾一笑,接著雙眼微微瞇起,露出類似惡作劇一般的愉快神態,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的名字是晴己。磯井晴己。老師您應該沒忘了吧?」

 

  雖然少年的名字和阿藤的『春樹』同音,但他莫名就是知道對方口中說的『Haruki』的漢字必定是『晴己』這兩個字──而這個名字,讓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那是他曾經的名字。

 

  在母親磯井來離世之前,他曾經就叫這個名字。但緊接著被姨婆阿藤知子收養的他為了與過往的傷心事做切割,選擇了跟著姨婆改姓阿藤,並在登記名字時順便把原先寫作『晴己』的漢字改成讀音相同的『春樹』。之後哪怕又因為命運多舛而被其他人收養,他都沒再改過名字,所以如今的他才叫做『阿藤春樹』。

 

  少年在說謊──這是阿藤的第一反應,但他又奇異地覺得那並非完全是謊言。這種矛盾的感想充斥在他心中,最後理智讓他選擇了前者作為結論。他盯著少年,有些冷淡地說道:

 

  「那也不是你的名字吧?你究竟是誰?」

 

  「或許吧?但我真正的名字、真正的身份,你不應該是最明白的那個人嗎?所以在你自己想起來之前,我不會告訴你的。」

 

  少年並沒有正面回答阿藤的問題。他不置可否地以曖昧的說法回復之後,臉龐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是用有些認真的模樣看著他說道。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我應該認識你嗎?」

 

  少年若有所指的話語讓阿藤眉頭蹙地更深。他的記憶裡並沒有類似的人存在,但他卻也不能否認一看到眼前這名少年,自己確實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因此他沒有斷然否定少年的說詞,而是帶著幾分試探詢問道。

 

  「在你沒有想起來之前,就算我做出任何回答,你也不會相信的吧?多疑的偵探先生。」

 

  但少年一樣拒絕回答,像是看穿了阿藤內心所思所想一般凝視著他的面容,並淺淺一笑。

 

  他的話語阿藤無話可反駁──阿藤對這位來歷可疑、疑似對他知道些什麼才刻意使用『磯井晴己』這個假名的少年充滿了不信賴感。也如少年所說的一樣,不管少年做出什麼樣的回答,阿藤都會留有懷疑的餘地、並不會簡單地就輕信他的說辭。

 

  「信任是互相的。你不也是因為不信賴我,才不願意說出實話嗎?在自己都不坦承的情況下卻反過來責怪我不相信你,這並不適合吧?」

 

  阿藤不是會被三言兩語就噎住、放棄辯駁的人。他手抱著胸,快速地組織言詞駁回了少年的說法,以銳利的眼光盯著少年。

 

  「沒有人會真正對誰毫無懷疑的。就連對於『自己』的存在,不也有因為各種因素而產生自我懷疑的時候嗎?而且你又弄錯了,我並非是對你無法信任才不做出回答,而是現在的你無法理解我說的真相,所以我才不願意多浪費口舌。」

 

  少年似乎覺得阿藤的說法有些可笑一般地笑了。他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阿藤的說法。說完這句話,少年仰頭看了看時間,然後說道:

 

  「時候也不早了,今天的談話就到這裡吧。剩下的我們等之後時機恰當的時候再談。」

 

  阿藤下意識地循著少年的視線看向掛在影印機旁的時鐘,這才驚訝的發現時間的流逝遠比他以為的還要更久。

 

  少年話語剛落,圖書館通知即將閉館的廣播緊接著就撥放了出來,一連重複了三遍才安靜了下來。

 

  「……看來確實也不能繼續聊下去了。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阿藤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頭,暫時放下了疑慮以及想緊抓著少年問清一切的衝動,同意了少年的提議。

 

  雖是對突然冒出來的少年感覺古怪而又不太想太接近,但是做為一個大人,在外面已經夜色漸深的時候,他不覺得讓這個看起來風吹就倒的未成年孩子自己回家是妥當的,還是決定把少年安全送回他該回去的地方。

 

  少年望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腳步。

 

  阿藤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阿藤的預感成真了,在經過一番阿藤不想回憶的對答之後,情況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阿藤春樹得收留疑似離家出走的少年(自稱磯井晴己)的展開。

 

 

  而現在的阿藤春樹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兩天下來,唯有他面對這名少年時內心沒有任何違和感,也沒有即時意識到剛見面時感受到的異常感覺的真正原因。

 

  ──那現在再問一次,■■■■,從這兩天的體驗看來,這樣設定的世界、對你來說是否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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