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實在東京的住家比想像中還要寬敞明亮。

 

  在按了門鈴並順利進入屋內之後,阿藤不由得打量了房間一圈。

 

  開門赫然發現阿藤這個多年不見的長子突然拜訪,似乎也讓原田實感到措手不及。他雖然態度不如記憶中惡劣、但也有些尷尬而生疏,在請他入內之後就以『我去拿點喝的』為藉口逃到了廚房那邊冷靜情緒,留著阿藤一個人待在客廳。

 

  由於晴己的出現並沒惹起原田特殊的反應,而晴己在阿藤進門前望向他時,安靜地衝他搖頭、沒有移動腳步要進屋內的樣子,所以哪怕阿藤有些不放心,還是暫時放著晴己留在外面自己先進來了。

 

  經過昨晚的交鋒,他徹底明白了這個乍看性格文靜柔順的少年固執起來有多讓人頭疼,會這麼選擇也是逼於無奈──他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和晴己的意見拉鋸上,而且在原田面前和個孩子爭執起來未免有些難看,阿藤才順了晴己的意、讓那孩子待在車上等他。

 

  來到這裡阿藤有兩點比較在意,一是門牌上姓氏寫的不是『原田』而是『磯井』,二是他父親印象中是個總是掛著輕蔑世間一切般的冷笑、外貌風流俊俏的男人,穿著打扮也簡潔合宜,但現在他不僅不明原因留長了一頭長髮,打扮也邋遢得像是隨處可見的五十幾歲大叔──簡單的白T恤和樣式疑似四角內褲的花色短褲,頭髮亂翹也沒好好梳理,就連眉宇間的神態也像是被時間給磨掉了稜角一般鬆弛柔和不少,猛一看幾乎很難和過去的印象對上。

 

  本來還想說如果開門的麗君的話,直接約他到附近的公園談完就馬上離開的──沒想到運氣這麼不好,正巧就撞上了最不想見到的傢伙。

 

  阿藤收回打量的目光,也不知道是該感到欣慰還是失望地發現他能看到的地方都不像是有女主人入主會有的蹤跡,但還是在心底嘖了一聲,稍微有些後悔當初沒直接請塁給他麗慈的聯絡方式──他對於父親沒啥好印象,但對於弟弟麗慈還是想親眼見一下的。

 

  「久等了──這是麗慈親手調配的花果茶,我覺得味道還蠻不賴的,你也喝喝看吧。」

 

  耐心等待了一會兒,阿藤才看到原田端著一壺茶連同兩個茶杯從廚房那裡走了出來,臉上掛著好客而熱情的笑容,仔細一看卻也不難發現他實際上情緒有些緊繃,只是表面上故作輕快。

 

  「多謝了。原田先生,突然拜訪有些失禮了,但我有事情想向您確認一下──您見過、或是知道今天跟我來的那名少年的身分嗎?如果您知道的話還麻煩您告訴我。」

 

  阿藤看原田比自己還要緊張的樣子,心情一時也有些微妙起來。

 

  雖然許久未見的現在,阿藤也不是完全沒有疑問想在長大後的現在和他曾經的父親尋求答案,但他還是優先處理關於晴己的事情──不管是蛇淵還是諾亞,甚至連塁都是見到晴己後才表現出異樣的態度,讓阿藤不禁猜測他們隱瞞自己的事情或許正和晴己有關。

 

  「和你一起來的那名少年?晴己,你在說什麼?」

 

  似乎有些錯愕,原田一愣之後滿臉疑問地望著阿藤,顯然是裝傻的模樣讓阿藤有些煩躁起來。

 

  「我‧是‧說,就是那個長得和我以前差不多的那個孩子,那麼大的一個人你也看不到嗎?」

 

  阿藤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這次還加上了具體的描述。他因為原田的態度多少想起以前常常被這個人視而不見的漠視狀況,忍不住有些譏諷地刺了一句。

 

  原田原先一頭霧水的模樣,在發現阿藤不是在開玩笑的樣子,也把對晴己更具體的敘述講出來後,他臉上的迷惑逐漸消失,反而變得嚴肅而沉凝起來。

 

  「晴己,我真的沒有騙你的意思──在我眼中,你確實是獨自一人來我這邊的。你說的那孩子,我完全沒有看到他的存在。」

 

  原田看阿藤完全不信、蹙起眉要反駁的樣子,先一步舉起手制止了阿藤想開口的打算,深吸一口氣後,他用認真到不容懷疑的目光直視著阿藤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先別急著駁回我的話。我有一個故事,或者說當成故事去聽會比較能夠冷靜面對的事情想告訴你,你先耐心聽我說完,再說你想主張的事情也不遲。」

 

 

 

 

  約在三十多年前,歌壇上有一顆閃耀的明星──那是名為初鳥創的一名歌手。在風頭最勁的時候,幾乎道路上沒有人不是他的粉絲,他的歌聲不時能在廣播或者是播放流行樂的公眾場合中聽到,和他髮色相同的淡粉色是街道上最流行的色彩,他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歌星了。

 

  但在事業的高峰時期,他突兀地結束了身為當紅歌星的生涯──他患了一種罕見的疾病,不治療的話最長一年就會身亡。但當時醫學唯一能徹底治癒那種疾病的藥物卻有嚴重的缺陷,在治療了身體的衰亡與崩壞的同時,也會讓服藥者留下精神方面的嚴重後遺症。

 

  幻覺、幻聽,類似精神分裂的病症,與現實嚴重脫節的妄想……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有可能在被那種治療藥物治癒的患者身上發生,而那些問題至今仍沒有能夠完善解決的辦法。

 

  那時候的初鳥有一個名為宇津木德幸的戀人。宇津木是某個製藥公司家的次子,在初鳥出事之後,由初鳥的養父西奧多‧瑞斗拉人入股出資、宇津木透過家庭關係找來了適當的醫療資源,他們為了初鳥共同創立了『至高天研究所』,專門為初鳥持續研發能夠治癒、就算不能治癒至少也能短時間抑制、讓初鳥能維持正常人生活的藥劑。

 

  曾有一名叫做磯井來的少女,在一次意外被初鳥所拯救之後成為了他的崇拜者,也為了報答而投身於研究所的研究之中。她邂逅了一名以記者兼初鳥舊友身分來訪的青年,與青年在來往幾年後成婚,並在婚後誕下了長子晴己。

 

  但不知該說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注定降臨於這個家庭的不幸,他們的長子也生來就患有和當初的初鳥同樣的疾病,而那時初為人母的磯井來做出了她日後或許也為之後悔的決定──她將長子交給了研究所,作為一個決定了死後遺體也解剖研究、不能完整安葬的實驗體。

 

  然而長子的犧牲並沒有帶來太多幫助,甚至由於反覆實驗的折磨,他生來就不算康健的身體也越加虛弱,直到十二歲那年終於迎來了生死之際──而在那之後,或許是為了帶長子去急救而車禍身亡的事情引起了宇津木的憐憫,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勉強撿回一條命的少年再也沒有接受任何實驗,漸漸長大後健康程度也勉強追上了普通人。

 

  只是和初鳥一樣,為了治癒罕見疾病而殘留的後遺症在已經長大成人的長子身上依舊存在著,需要靠著不間斷的藥物控制、也需要定期進行身體檢查。

 

  值得注意的是,藥物也會因為耐藥性而效果逐漸降低,但因為當事人通常會對自己身上的異常沒有自覺,身邊需要有知情又有正常神智的人監控,警惕異常情況的發生。

 

  最常見到的幻覺是『另一個形象的自己』、或是『沒有頭的老鼠』,或者是關於過去的回憶和虛構的幻影,每當那些人聲稱遇到類似的情況時,就是他們需要回去進行檢查或治療的時候了。

 

  ──原田實所說的內容,大致就是如此。

 

  『晴己,我知道過去的自己是不稱職的父親,你或許根本不願意相信我的話。但是你的狀況不能拖延太久,越拖延就會越難以收拾──你去宇津木那邊吧,不管是要向他確認我的說辭的真假也好,還是不採信我的說法,只是去順道檢查身體也罷,不要因為抗拒這個真相而延誤了治療的時機。』

 

  這是離開前,原田最後的一句話。他沉痛的神情以及毫不掩飾的擔憂,是阿藤第一次在身為父親的他身上看到的、最像是『父親』的神態。

 

 

 

 

  離開原田家後,阿藤還有些難以相信,腦袋一團混亂。他有些恍惚地回到了車上,晴己仍安份地坐在副駕駛座,但阿藤這次發現了──車窗上並沒有任何晴己的倒影,只有他一臉迷茫的淡淡影像與他對望。

 

  要不是他一向對自己體弱的事實有自知之明、從不抽菸來殘害自己本來就脆弱的身體,他現在很想像電影裡的角色遭遇煩悶事情時一樣拿根菸點上火、緩緩地吞雲吐霧。

 

  轉回視線望著前方車窗外的景色許久,阿藤等自己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便拿出了手機,先是確認了通話紀錄,才帶著想知道真相的覺悟 打通了蛇淵的電話。

 

  『喂、這裡是蛇淵,請問是──』

 

  「蛇淵先生,之前請你叫出『麻生老師』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對吧?」

 

  不等蛇淵說完話,阿藤就先打斷了他的話,克制住自己不透漏多餘的情緒,他幾乎是篤定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聽到他的問句,電話對面一陣沉默──也不知道是驚愕還是遲疑,最後,蛇淵才低低地給出了答復。

 

  「是這樣子沒錯。抱歉,這幾天一直瞞著你。」

 

  ……果然嗎?

 

  其實這件事情阿藤在翻看自己的手機通話紀錄時,看到自己有記憶的第一次主動和蛇淵聯繫前,手機裡就有一通由他這邊撥打給同樣號碼的紀錄時就已經明白了──只是他還是有一些想趁機詢問的事情,才又撥打了電話向蛇淵確認。

 

  「蛇淵老師你為什麼要答應這樣奇怪的要求,兩年前我發生的事情你又知道了多少?我很想知道這些,可以拜託你向我說明嗎?」

 

  阿藤問出的第二個問題更多是在賭博。

 

  這只是阿藤單方面的臆測。他記憶中最後和蛇淵的見面是兩年前剛結束任務的時候,之後雖然約好了私下見面並進行解釋,卻因故爽約了──但如果蛇淵真的對他的『病情』知道點什麼的話,那他就不只有任務期間和蛇淵在學校內共事時和蛇淵往來過而已,之後有很大的機率再次接觸過。只不過因為那時候阿藤精神混亂的緣故,在他的狀態好轉之後就忘了這件事情。

 

  聯繫到對他的事情了解頗深的塁特別問了他一句『兩年前發生的事情』,阿藤隱約有種感覺──他本人與旁人對於『兩年前』遭遇的事情的認知可能有所出入,塁可能是知情人之一,而那件事情可能和『晴己』有點關聯。

 

  『是我聯繫到音羽商量之後,被他拜託先暫時配合一下你的。因為兩年前的事情我應對失當,才造成了比較嚴重的後果。即使那個後果我透過宇津木先生的說明才略知一二,也感到十分悔恨……但更多的詳情我也不太清楚,畢竟為了避免再造成多餘的刺激,宇津木先生委婉而堅決地建議我暫時不要出現在你面前,我也選擇遵從了他的建議。』

 

  似乎有些沉重地呼出一口氣,話說開來之後的蛇淵也不再遮掩了,他坦然地說了他所知道的事情。

 

  「……塁還有宇津木先生嗎?我明白了。抱歉讓你為難了,也謝謝你為了顧慮我的感受而陪我演戲──等我狀況好轉之後,有機會再以正常的狀態見一次面吧?」

 

  阿藤聽到了另外兩個知情人的名稱後,並不是太意外,不管是塁還是宇津木都是他親近的人,他一出事,這兩個人不可能完全毫無所覺。雖然對於他們居然聯手隱瞞自己多少有點不痛快,但他也不至於遷怒蛇淵。

 

  『那就等到時候再見面吧。希望你也能平安度過這次的問題,阿藤君。』

 

  結束了對話,阿藤稍稍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後才撥通了下一個想詢問的人的電話。

 

  電話幾乎是剛打過去就被接通了,阿藤猜想那個人或許一直等著他知道真相,打過去對他提問。

 

  「塁……」

 

  阿藤喚了一聲,一時不知道從何問起,短暫地陷入了沉默。而電話那邊則是靜靜地說道:

 

  『你已經見過原田先生了吧?春樹。』

 

  「……嗯。是的,我剛才也打電話給蛇淵先生,確認了一些事情。」

 

  聽到那總是平穩而鎮定、總能讓自己安心下來的聲音,阿藤心情卻不像往常那樣平定下來,相反地泛起了複雜的情緒。

 

  此時阿藤才終於隱約明白了當初蛇淵發現他隱藏真實身份時會有的感受,理智上知道對方或許有苦衷、也並非基於惡意才隱藏了真相,但是那種被背叛感還是不受控制地襲上心頭──或許正是因為他和塁的關係很親近,這種感覺與打擊才更強烈。

 

  『……是嗎?那你想從哪裡開始聽我說明?』

 

  塁或許也敏銳地察覺了這點,他輕輕嘆息一聲後才放輕了聲音,向阿藤問道。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情況的?為什麼一直以來都沒有告訴我?」

 

  阿藤望著前方的景色,盡可能維持冷靜的語氣,但他還是可以看到後視鏡裡的自己的表情變得僵硬中帶著幾分尖銳。

 

  『大概是我們剛成為朋友之後沒多久就知道了吧?你小時候的狀況比現在還不穩定,很多異狀很容易露出端倪被人所察覺,也讓我感到很擔心──總之,經過我個人的調查,知道至高天研究所主要研究的項目後就直接去見了你現在的養父、也就是宇津木先生,從他那裡知道了你具體的情況。由於那時候你的身心狀態還不適合知道真相,所以我在談話之後同意暫時替他向你隱瞞這件事情。』

 

  說著,塁略微停頓了一下,才緩緩地繼續說了下去。

 

  『而等你有這份能夠接受真相的堅強的時候,那時候定時服藥的你無論生活還是精神狀態和一般人也沒什麼差別了,我也一直苦惱到底要不要和你說出一切……每次想向你坦白的時候,都正巧遇到一些讓你精神遭受到打擊的突發事故,才一直拖延到現在都沒能夠好好向你說明。這點我向你道歉,春樹。』

 

  似乎也猜測到阿藤為了這件事情會感到難受,塁也認真而誠懇的向他解釋並道歉,不管是語氣還是態度都沒有絲毫敷衍的意思。

 

  雖然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太爭氣,但阿藤光是察覺到塁這樣的態度,原先的怒氣以及說不上的各種負面情緒就不由自主地緩和了下來──不然他還能怎麼辦呢?他只有這一個足以稱之為摯友的人,不是親人卻比真正的家人還像親人、不是戀人卻比真正的情侶還貼近彼此的心靈。作為朋友他是獨一無二且唯一能夠真正理解並尊重他的最棒親友,是知己也是引領他道路的一盞明燈,同時也是支撐起現在的他的支柱──他不原諒他還能怎麼樣呢?

 

  就算一時氣極絕交,阿藤想自己氣頭過後還是會回頭主動要和好。都已經這麼大了,這麼賭氣也沒有意思。

 

  況且認真來說,塁也沒有犯下任何他無法原諒的過錯,被瞞著真相而感覺到的被背叛感也不過是他有些情緒化的個人觀感──或許正如塁所說,他只是找不到適合談論這件事情的契機罷了,如果他真的打算隱瞞到底,那麼當初他就不會說出原田的聯繫方式,讓阿藤有機會得知從小到大周圍大人一直瞞著他的真相。

 

  「沒什麼好道歉的,我能理解。只是以後別再隱瞞我這種事情了。兩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藤不由得為情緒軟化得毫無原則的自己苦笑了一下,他重新恢復了平靜,再度開口問出他想知道的另一件事情。

 

  『簡單的說前因後果的話,時隔多年你因為當初任務中遇見的那位北山同學的遭遇而引發了過去的心病,所以久違地發病了──那時候正好我也有需要調查的任務而沒有陪在你身邊,榎本小姐也正和她那時的男朋友鬧分手,所以第一個察覺到這件事情的是對你身上的疾病一無所知、而且性格有些過於耿直急躁的那位蛇淵老師,也因此引發了一些混亂。』

 

  『等我們注意到問題的時候已經有點難以收場了,總而言之宇津木先生強行帶著至高天研究所雇用的保安把你帶了回去接受治療並靜養,我則負責幫忙善後。花了一段時間你才恢復了原本的狀態,只是這次似乎因為刺激過度,你遺失了這一部分的記憶。』

 

  塁詳盡的回答讓阿藤恍然明白的同時,也因他話語裡透漏的訊息有了一個猜測。

 

  「原來如此──所以這次我出現異狀的時候,蛇淵先生才找到你商量該怎麼辦。而雖然只是我的猜想,諾亞姊當初之所以硬要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不是真的因為和宇津木先生吵架鬧矛盾到不想回去,而是因為要隨時看顧我有沒有異常的關係,對吧?」

 

  阿藤現在一想,也察覺當初諾亞離家出走並要硬搬到他這邊這件事透著點古怪的味道。諾亞雖然一直都很煩宇津木的叨念和管教,但多年的養父女感情也不是說假的,他們的矛盾並沒有深到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就算諾亞真的為了躲宇津木在生活以及她處事方式上的干涉而搬出去住,也不見得會選擇和阿藤住在一起。他們是親姊弟也就算了,但他們如果不是當初被宇津木收養了的話,連遠親也算不上。兩個人外貌都十分出眾、又都長這麼大了,住在一起不僅阿藤很難找女朋友,諾亞也一樣不方便交男朋友。

 

  ──事實上,阿藤還真的遇過被諾亞男朋友誤會關係、以為他是第三者而來找他麻煩的事情。諾亞又討厭麻煩,不見得會樂意和這個『長大後就不可愛了』的義弟擠一起住。

 

  『差不多是這樣子。榎本小姐的事情我並不完全肯定,但我想十之八九是為了能夠第一時間察覺你是否又因為藥效減弱而出問題而安排的看顧者。』

 

  或許是照顧阿藤的情緒,塁以比較委婉的說法肯定了阿藤的推理。他話鋒一轉,認真地說道:

 

  『我想榎本小姐應該也通知了宇津木先生你現在的狀況了。而且你的情況也不適合拖太久才去處理,如果你晚一點沒有事情的話,你就直接去至高天研究所那邊吧。』

 

  「──我也是這麼打算的。不清楚這次我『痊癒』需要多久,工作那邊的事情抱歉就要麻煩你先替我處理一下了。」

 

  『那還用說──你就暫時別管工作的事情了,好好養病吧。』

 

  或許是配合他,塁的聲音也略微染上笑意,以比較輕快的語調回應道。

 

 

 

 

  回到至高天研究所,宇津木果然已經等在那裡了。一見面連廢話詢問的時間都省了,阿藤直接被帶去研究所附設的醫院進行了一系列或清楚或不清楚用意的檢查,檢查完之後又被塞到了病房,讓他先在那裡待上幾天,安心等待檢查結果以及之後決定好的相應治療。

 

  阿藤在這段期間還是一直能看到晴己,但他都刻意無視了他的存在。或許是感應到他暫時不打算和自己交流的想法,晴己也沒有主動和他搭話,而是一直默默地跟著他行動。

 

  也許是等待檢查結果等待得有些無聊,阿藤望向坐在病房窗緣、悠然地輕晃著雙腿的晴己。哪怕他也知道自己對著幻覺說話有點愚蠢,他還是開口說話了:

 

  「所以你就只是我的幻覺,對吧?晴己──或者該也稱呼你為『阿藤春樹』。」

 

  「你要當作這樣子也沒問題,只不過,實際上卻有一點不太相同。」

 

  晴己抬頭瞥了他一眼,並沒有否定他單刀直入、略帶自嘲的話語,而是以見面以來幾乎沒有變化的沉靜態度,語氣平淡地回答道,似乎對自己被稱為幻覺不以為意。

 

  「那你實際上又是什麼呢?」

 

  一方面是沒心情去做其他事情打發時間,一方面是研究所專攻心理學的所員也建議他和幻覺進行交流,說是有助於他們分析他的情況,阿藤雖然對於晴己的回答有些不以為然,但還是繼續進行著對話。

 

  「我就是你這點我並不否定,但我並非完整的你,就如同你並非只是我一樣。而我,也並非完全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幻象──人所認知到的世界,都是由每個人的主觀認知發展並構築而成的,你就能肯定正在說話的人一定都是真實存在的嗎?你能肯定現在和你交談的我一定是虛假的嗎?阿藤春樹,你所能認知到的真實,只是透過你的心以及意念所能觸及到的部分罷了。」

 

  似乎覺得有些可笑、也似乎只是無意義的抒發自己的觀感,晴己微微一笑,以歌頌般帶著韻律感的方式說著,偏頭直視著他的雙眼──那是帶著幾分戲謔又有些認真的奇異眼神。

 

  「──而你現在還沒真正看透這個世界的真相,阿藤春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藤理智上知道他不應該被幻覺的話牽著走,卻莫名無法把這些話當成無關緊要的閒談從腦中掠過。他蹙起了眉頭,有些抗拒去思考晴己話語中的含意,回答的話語也硬邦邦的、一點也沒有半點他作為偵探向人闡述推理或意見時的好口才。

 

  「你仔細去看過你每天吃的藥的模樣嗎?你可以試著仔細去觀察,或許就能察覺到我的意思了。」

 

  晴己輕輕搖了下頭,平淡地說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建議,不等阿藤皺起眉追問,他就突然轉頭望向門口凝視了幾秒。

 

  「有人要來了。那我先離開了,等下一次見面,我們再繼續談吧──」

 

  晴己說完,他的身軀就漸漸變得透明、在阿藤眼前消失──或許是在阿藤知道『晴己』就是幻覺之後,他也懶得繼續裝個普通小孩子,正大光明地以這種怪異的方式退場。

 

  門輕敲後,宇津木打開了門。

 

 

 

 

  宇津木帶來一個好消息,至高天研究所似乎已經研發出一種能徹底根治阿藤身上問題的新藥物。

 

  雖然那種藥物對於初鳥這種已經症狀很嚴重的患者來說還是只有抑制的效果,但對於阿藤這樣還沒狀況惡化到那種程度的患者來說已經足夠有效了。

 

  只是還是有一定機率會失敗,新藥會不會有其他副作用也還在試驗之中,所以宇津木沒有直接把新藥給阿藤使用,而是告知他這個消息後讓他自己好好考慮該怎麼選擇,放下了以往阿藤服用的抑制藥物就再次離開了房間。

 

  是維持現狀、還是冒險嘗試改變現狀──這是宇津木交給阿藤的兩條選擇。

 

  沒想到居然已經研發出可以根治的藥物了,該說我運氣不錯嗎?居然這麼巧合的在第二次發生問題時遇上這樣的好消息。

 

  雖然養父的戀人的問題仍不能解決,他也知道或許有失敗的機率,但不可否認因為這個消息,阿藤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拆開藥包之前,阿藤突然想起了晴己的話語。他下意識地多看了紙包中的藥劑一眼。

 

  ──這是?

 

  阿藤一時愕然地睜大了眼,手中本來應該是他熟悉的淡紫色藥片,在一瞬間初次見到晴己時相類的扭曲畫面過後,卻變成了一顆皺巴巴的葡萄乾。乾枯的葡萄閃著詭異的、讓人聯想起不好的事物的暗紅光澤,阿藤下意識地甩掉了這個讓他一看就頭暈目眩、不想再觸碰第二次的東西。

 

  那個東西落地的輕微聲響在這樣寂靜的房間中被放大,顯得突兀而又清晰。

 

  「──看到了嗎?所謂的藥劑的模樣。」

 

  晴己不知何時又在房間中出現了,他和胸口因為呼吸急促而劇烈起伏、情緒也動盪不安的阿藤不同,他神態十分冷靜,並對阿藤淺淺彎起一絲笑容──像是戲謔、也像是憐憫地對他微微一笑。

 

  「那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在其他人眼中,你吞食的到底是包含災厄的葡萄呢,還是穩定病情的藥劑?你又怎麼能夠肯定,哪個才是真正的真實?」

 

  不等阿藤做出回應,晴己便彎腰撿起掉落在腳邊的藥片、或者也可能是乾癟的葡萄乾屍。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那個東西,口中繼續丟出了一連串質疑。

 

  「你真的感覺不到其實異常的到底是哪一方嗎?阿藤春樹──是你頭腦出了問題,還是身邊的人才是問題所在?你的養父真的是宇津木德幸嗎?你現在家庭中的兄弟姊妹真的是榎本諾亞嗎?蛇淵陽真的和你有過可以稱之為友誼的交情嗎?信濃榮治的女友遠藤茜真的還活著嗎?那名現在擁有磯井麗慈之名的青年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真正的磯井麗慈真的還活著嗎?至高天研究所真的只是普通的藥物研發機構嗎?」

 

  一口氣說完上列疑問,晴己望著他笑了,帶著給人不祥感覺的笑靨問出了下一個、也是這串問句中最尖銳的問題:

 

  「──你眼前的一切真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嗎?」

 

  阿藤知道自己不該去聽這些胡言亂語、也不該去認真思考並相信晴己口中吐出來的訊息,但這一個一個的問句卻有著某種異常的穿透力,讓他不得不去聽、不得不去注意他這些天以來違和感的真正來源。

 

  「你的潛意識早就明白了一切,只是被這個『理想的世界』的模樣所壟罩的你一直不去察覺這點而已。」

 

  晴己的語氣毫無緣由的篤定,但阿藤卻莫名有種自己的真正想法被揭穿的狼狽感。想否定的話語噎在喉嚨深處,讓他只能以沉默來抗拒接受這些言語。

 

  「最後一個問題──這也是解開你腦中幻影的關鍵鑰匙。我問你,你現在吃的這些藥劑、你知道他是怎麼被命名的嗎?」

 

  將手上把玩的那個東西湊到唇邊──不仔細看幾乎像是親吻那個東西般地貼近嘴唇,晴己嘴角的笑意加深,笑盈盈地問著他。

 

  ──去尋找答案吧,如果你真的想要弄清楚一切的異常究竟是哪一方的話。

 

  留下這番話語,晴己消失了。

 

  他同時也帶走了那個藥片,阿藤回過神來後翻遍了房間,都沒有找到那個東西的蹤跡。

 

 

 

 

  或許是受晴己的話語影響,也可能是漏吃了一次藥的關係,當晚阿藤做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長長夢境,夢境裡是另一個叫做『阿藤春樹』的人的一生。那個阿藤春樹似乎有超能力,很多人也和阿藤知道的情況並不一樣。醒來後他想要回想細節時,很多地方都模糊不清,但夢中的情感卻清晰地殘留在他的胸口。

 

  他本來應該一笑置之、不把那個夢境當真,但他做不到。

 

  不知為何,他心中有種強烈的感覺──夢境裡的一切才是真實的,而他醒來後,對於眼前真正存在的一切而感到的異樣感覺卻越來越深刻,讓他無法維持鎮定的情緒。

 

  阿藤原本想要和宇津木報告並商量這件事情,但他等了一整天都沒等到對方過來,其他人也沒有來訪──當阿藤按捺不住焦慮地打算主動找人的時候,才愕然地發現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見了。

 

  不管是原本應該每天在研究所上下班的所員也好、住在這裡附設宿舍的宇津木也好,甚至阿藤試圖打電話聯絡其他人時,聽到的都是撥打到空號的電話答錄聲。

 

  走到街上也看不到任何人,就像什麼鬼故事裡的描述一樣,很多東西看起來上一秒還有人在使用、但是卻沒看到原先應該存在的人的蹤影:停在路途上、卻看不到駕駛人的車輛;擺著還熱騰騰的食物與餐具的餐桌;學校裡擺放好了文具和課本的書桌、寫到一半就沒了後續的板書──就像是一夕之間所有人都神隱了一樣,整個城市變成了空無一人的空城。

 

  就連晴己也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阿藤從最開始的驚愕與不放棄線索的到處搜查,到現在已經漸漸死心,雖然無意義地維持著搜索的行為卻不再抱有看到活人的期待,這兩種狀態的轉換只過了七天。

 

  第七天,阿藤甚至也沒有餘力再開車去更遠的地方探索了。他早上醒來,確認了一圈至高天研究所還是沒有任何人的蹤跡之後,心情沉重地走到了中庭的花園,一邊拿著水壺替那邊的花草澆水、一邊有些茫然地思考他今後該何去何從。

 

  咦?那不是──

 

  大概是他對於看到其他人這件事已經絕望了,當阿藤看到有個人影出現在眼前時,幾乎沒能立刻辨認出那個人是誰。他不可置信地捏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確認不是在作夢之後,才一把拋下水壺、驚喜交織地往那個人那邊跑去。

 

  「初鳥先生──」

 

  初鳥創就待在庭院中央那邊,他靜靜地坐在樹蔭底下,淺粉色的長髮隨著風輕盈飄揚,或許是一直活在時間流速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緣故,他即使年過六十,也看起來宛如二十幾青年,光滑潔白的臉龐有種近乎聖潔的脫俗之美。他輕闔著雙眼、表情安寧地對著眼前的盆栽輕輕哼歌的模樣也宛如一幅畫一般。

 

  而這對於已經一個禮拜沒有看到自己以外的任何活人的阿藤來說,且不說初鳥本來就模樣超乎性別的美麗,就算眼前是一個醜到讓人不忍直視的陌生人,阿藤也會覺得美麗動人。

 

  「初鳥先生……您能聽見我的話嗎?」

 

  阿藤原本還想詢問初鳥知不知道現在的情況,話到嘴邊,他想起症狀比他更嚴重的初鳥基本上是不會搭理人。要和對方交流得碰運氣,他便吞下了原先想問的問題,試探地問了一句。

 

  「是春樹君嗎?這個時間來這裡還真稀罕呢。是德幸讓你來喊我回去了?」

 

  但讓阿藤意外的是,初鳥對他的搭話有了反應,他自然地朝向他露出了笑容,以天籟般的純淨音嗓問道。只是他的態度像是完全沒察覺這個世界出現了問題一般,語氣尋常得讓阿藤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

 

  「不、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好奇,初鳥先生您知道我這些年來服用的藥物的名稱嗎?」

 

  阿藤實在無法對這樣還平穩微笑著的初鳥說出這個有些殘酷的事情,於是放棄了和初鳥討論的打算,轉移話題般隨意丟出一個這些天下來已經差不多要忘記的疑問。

 

  聽見這個突兀的問題,就算是初鳥也似乎有些詫異。他歪了歪頭,睜開雙眼靜靜地打量了阿藤幾秒,在阿藤尷尬到想要撤回問題前,他才稀鬆平常地開口回答了:

 

  「你忘記了嗎?它的名字是『α』,這是我們最初給予它的名諱──」

 

 

  得到答案的瞬間,阿藤看到突然出現在初鳥背後的『晴己』似乎笑了,但此時的他已經無暇顧及。

 

  他腦中像是有什麼被打破一般發出了碎裂的聲音,陌生但卻又確實屬於他的影像與畫面閃過──

 

 

  『這就是Originα嗎?沒想到最後成功的是葡萄藤呢──』

 

  短髮的少女蹲在他面前,有些驚奇地睜大眼,然後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他的枝葉。而一名褐髮的青年笑著、以充滿愛意的眼神望著少女驚訝而又充滿興奮的喜悅模樣,打趣地說了些什麼,惹得少女捂著嘴笑了起來。另一名捲曲深色頭髮的白袍青年則是站在粉色長髮的青年旁邊,兩人臉上也帶著輕鬆的笑意。

 

  陽光暖融融的,歡快而清脆的少女笑聲回響在晴朗天空下的花園之中,眼前幾人的模樣也一如這樣的日光與笑聲般毫無陰霾──這是作為α(葡萄)時的他,最開始的記憶。

 

 

  『Haruki。你的名字,是Haruki──』

 

  一名被他當作是母親、有著漆黑短髮的溫柔女性緊緊抱住了他,壓抑著顫抖,聲音堅定而執拗在他耳邊低語。

 

  『既不是創、也不是α,「你」就只是Haruki而已。』

 

  曾是無憂少女、現在卻是面露愁容的悲傷母親把她的懇求與願望,在他耳邊反覆呢喃。

 

  『Haruki。你的名字,是Haruki──』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阿藤Haruki(晴己/春樹)」。』

 

  『請你記住,不管是作為「星」時的你、作為葡萄時候的你、抑或者是作為磯井晴己時的你,這些都毫無疑問是和現在的你、以及未來的你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一切。』

 

  ──嗯,我知道的,我不會忘記的。

 

  那時候的他,對於母親的那位女性做出了承諾。

 

 

  想起一切的瞬間,他眼前的世界都轟然碎裂、消散在眼前。

 

 

  ──然後『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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