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葉居

３

　　……可惡，這次又被他給逃了。

　　察覺到這點之後，阿藤不由得粗魯地嘖了一聲，心中產生了幾分挫敗感與不甘心的感覺。

　　『提示已經給了』、嗎？那傢伙指的到底是什麼？還有那些意味不明的話，又究竟是──？

　　回想起剛剛晴己的回答，阿藤不由自主蹙起了眉頭，陷入了沉思──而他腦中不期然地浮現昨天見面之後就看到的奇異影像以及所做的怪夢，但他隨即又覺得如果這就是『提示』的話也未免太荒謬了，便把這個可能性剃除在備選答案之外。

　　既然還不能想明白，那先不管這個了──打電話為了明天打算去調查情報的事情做點準備吧。

　　思考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的阿藤索性先把這個問題放到一邊，不繼續浪費時間在那上頭。

　　阿藤深呼吸之後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他一邊以指腹揉著還有些發痛的額側，一邊抬起頭看了下周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未到學生放學的時間點，阿藤校門口附近的停車的這邊異常安靜，而這附近或許是因為學校選址地點比較靜僻的緣故，也沒什麼人煙。

　　阿藤他乾脆就決定直接在這裡撥通了電話，打算等談完之後再開車離開，而在這段期間也順便讓自己的腦袋冷卻一下，不會因為晴己的事情而影響了自己的思緒。

　　『這裡是宇津木，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

　　大概是因為不擅長使用手機、也沒有記憶熟人的手機號碼，電話那頭傳來養父宇津木公事公辦的禮貌聲音，似乎沒有馬上察覺到是阿藤打過去的，語氣中透出幾分生疏與冷淡。

　　「是我，晴、春樹──宇津木先生，我有事情想問一下您，您現在方便和我聊一聊嗎？」

　　或許是剛剛才和晴己說過話，阿藤一時間差點不小心說錯了自己的名字，雖然說讀音都是一樣的，但他確實一瞬間想說自己是漢字是『晴己』的Ｈａｒｕｋｉ，為了改口還差點咬到舌頭。

　　而電話另一頭也不知道有沒有察覺到阿藤自稱時剎那間的遲疑與異樣，宇津木的聲音似乎只是因為認出打電話的人是誰而染上了溫度，似乎也放鬆了些，以溫和許多的聲音說道：

　　『是春樹君嗎？有什麼事情想和我談？你也知道研究所一直都沒什麼訪客，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吧，不需要擔心時間的問題。』

　　「是這樣子的。原田先生──也就是我血緣上的父親，不知道您這裡是否能夠得到關於他的聯絡方式。如果有的話，是否可以請您告訴我呢？」

　　阿藤聽到宇津木剛接電話時的聲音還沒有什麼感覺，但此時聽到他聲音轉為溫柔，內心又湧出奇異的不協調感，莫名的怪異感受讓阿藤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幸好他這些天下來對於這種感覺已經比較能夠穩得住了，至少他聲音連他自己也有些驚訝的並沒有因此表現出異樣，聲線依舊和平時一樣平靜而穩定，而不由自主變得古怪的神情，也因為隔著電話而不會被對方給看出不對，這也讓他心下鬆了口氣。

　　昨天在發現那個晴己和曾經是他父親的原田實模樣相似之後，阿藤就已經馬上想到了他該向誰詢問關於那個人的聯絡方式。

　　他的養父宇津木德幸早年曾和原田實是朋友。當然他們上一輩的事情，作為晚輩的阿藤並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在他母親出事之後，與磯井來感情就像是家人一樣的宇津木和原田的關係也因而驟然冷淡了下來，但從早年合照看來，在照片裡和背景燦亮日光一樣明朗地笑著的他們似乎感情並沒有像後來那麼惡劣──也因此阿藤猜測會不會哪怕明面上沒有了往來，宇津木其實還是有保留著原田的聯絡方式。

　　就阿藤對養父宇津木的瞭解，宇津木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雖然平時因為大多數時候不苟言笑而容易給人嚴厲或是不近人情的印象，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嚴苛薄情的人，就只是因為認真過頭又不擅長直接闡述並表明自己真心才容易遭人誤解。

　　這樣的宇津木，阿藤想就算他後來和原田確實因為種種事情而產生嫌隙，但看他仍願意默默扶養當初二度喪失家人的阿藤、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的事情看來，他想宇津木應該也不至於厭惡原田到任何有半點牽扯的東西都一概捨棄的地步──不然光憑著他這張和原田實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只怕當初宇津木根本不會有意願收留這樣的他。

　　雖然阿藤高中之後染了一頭金髮、長大之後也眼睛漸漸變得細長又習慣性瞇著，並不像幼年時那樣一看身上就流著原田家的血，但國中時期的他還是長得和那男人很像的，宇津木哪怕年紀逐漸大了但視力也依舊很好，不可能看不出他容貌與原田實相像的地方──但即使如此，宇津木還是沒有任何不情願、甚至主動提出想要收養當時的阿藤的事情，並且成為他的監護人，和照顧諾亞一樣盡心盡力又無怨無悔地把他扶養到成人為止，至今也把他當成家人關切，光是這點，阿藤就不認為宇津木會真正斬斷和曾經的友人原田實的所有聯繫。

　　『……春樹君，你忽然想找那個男人做什麼？我以為你不會想再見到那個不僅沒有出席你的母親的葬禮，更連你這個當時毫無依靠的孩子都不願見上一面的傢伙的。那種人不僅是作為一個丈夫，就連作為一個父親都失格──就算十多年過去了，我也並不認為他會有任何長進或悔改。你最好還是別和那種傢伙再次扯上關係比較好，和那種傢伙產生任何關聯對你這樣內心善良又柔軟的孩子來說，就只會受到傷害的，春樹君。』

　　但即使阿藤憑藉著他對宇津木的瞭解而做出了諸多猜測，但很顯然的目前宇津木還是不太待見以結果來說拋妻棄子的原田，他聽到宇津木的聲音又驟然冷了下來，難得語氣尖刻而且無情地批判他人，並強烈地表示對於阿藤打算再去和原田接觸的反對態度。

　　啊！這種說法……該不會宇津木先生以為我是到了這個年紀之後，因為還沒有建組新的家庭而覺得寂寞，所以打算重新認回父親，認為這種事情不好才強烈反對的吧？

　　阿藤愣了一瞬之後，反應過來宇津木可能產生的誤解後，一時間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但原先從自己口中提出那個已經十幾年沒說出口的人的名字後、他內心莫名湧現的沉重感也因而煙消雲散，他不由得笑了起來，以開朗一些的語氣回答道：

　　「沒那麼回事，並不是您所想的那樣子。我想要找原田先生，是因為最近我遇到了一點事情需要和原田先生進行確認，所以想和他進行短暫的會談罷了，並不是過了這麼久之後、才想要又和那個人重新建立起任何關係──您不用擔心我會因為和那個男人接觸之後，因為失望而又情感受創。不如說比起他，我還更想和許久不見的麗君修復兄弟關係，對於那個男人，我也早就沒有多餘的期待了。」

　　口中淡淡的這麼說著，阿藤的胸口也不像孩提時期那樣一想到本應該可以理所當然地喊『父親』的那個人就隱隱刺痛，也不再因為充滿了希望被認可以及被當成孩子被愛的渴望而感到痛苦，就只是像是說起和自己雖然有血緣、卻毫不相關的外人一樣，從語氣到心境都平淡得沒掀起半點波瀾。

　　──是真的嗎？『春樹』。

　　在這麼想的同時，阿藤忽然只覺得耳畔像是有一個輕細的聲音嘲弄地問了一句，帶著微妙的諷刺笑意，並且腦中剎那間閃過了『他』望著開遠的車輛哭著喊出『父親』、讓他別走的畫面，頓時悚然一驚，握著電話的手指一抖，差點沒把電話摔了下去。

　　『……是這樣子的嗎？我明白了──雖然確切的聯絡方式我也並沒有留著，但是我認識的熟人裡有個人還有和那個男人有所聯繫，我替你去那邊打聽一下，得到確切的答覆之後我再把聯絡方式傳給你。』

　　宇津木也不知道怎麼理解阿藤的話語，只聽電話對面沉默一瞬之後，他似乎也不打算多說什麼，只是接受了阿藤這樣的說詞，語氣恢復了往常的沉著，平靜地答應了阿藤的請求。

　　「那就拜託您了，宇津木先生。對了，正好這幾天我有事和工作的地方請了假，我或許會抽空回去一趟，看您和初鳥先生最近過得好不好，到時候希望您不要驚訝我突然去拜訪的這件事情。」

　　阿藤回過神，重新握緊了手機，他擦去額角滑落的冷汗，但沒有把他剛剛一瞬間的異常讓宇津木察覺，他只是暗暗深呼吸過後，努力維持著平時的語氣、語帶感激的說了一句。

　　而道謝過後，阿藤也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有段時間沒回去了，便順口這麼說道，算是告知那個平時其實也很忙碌的監護人這件事情，以免到時候撲了空沒見到人。

　　『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會準備好可可以及茶點等你回來的，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彼此這段期間發生的事情。』

　　大概是自己養大的孩子要回來拜訪了，就算是宇津木也有點高興，只聽他聲音略帶上了些許愉快的笑意，語氣柔和地說完，就和他告別，然後結束了通話。

　　可惡──又來了！最近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電話一掛斷，阿藤臉上勉強掛著的笑容頓時消失，有些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想到自己似乎越發嚴重的幻聽幻視的情況，他就算想忽視也無法再假裝沒這回事了。

　　要不是阿藤從不接觸那些非法的致幻藥劑，平時也不怎麼喝酒這類會干擾思考也會引起身體不適的東西，最近更沒有因為生病還是如何去藥房買藥來吃，他身邊的朋友也沒有會接觸這類東西、行徑不端的人，他幾乎都以為自己不知不覺間被誰動了什麼手腳，才冒出諸如此類來由不明、內容又荒誕無稽的幻覺。

　　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但是檢查結果也似乎不會那麼快就下來……而且總覺得等我說明了自己的狀況，會被建議轉診精神科。連我都覺得我自己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出了一點問題，才突然出現這樣子奇怪的情況。

　　阿藤抹了一把臉，一想到現在自己腦中的異常，就覺得有些無力──但說真的，哪怕可能只是被誤判，阿藤也不太想被人判定自己的精神有問題，況且他覺得就算不諱疾忌醫、讓他勇敢的去精神科醫生那邊面對自己的問題，自己除了被開了一堆藥劑被吩咐要定時吃以外，也沒啥太實際上的用處。

　　況且阿藤莫名有種感覺，就算他老實定時吃那些藥，那些藥劑對於自己的狀況並不會造成任何效用，不如說還有可能腦袋真的吃出問題來──出於求生的本能，阿藤壓下了去看個醫生的打算，打算自己暫時先撐著，真的不行了再去醫院。

　　今天就早點回去休息吧──不然現在這個狀況，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無法集中精神探查與思考。況且也要等宇津木先生那邊給我原田先生的聯絡方式，現在暫時也沒有什麼地方或是誰是需要比較趕時間立刻去見一見的。

　　阿藤最後也只能做出這個決定了，雖然現在也才不過差不多快黃昏，真要說的話在晚上休息之前還有點時間可以去做一些事情──但是接連的幻覺讓他覺得不太舒服，明天去見那個曾是他父親的男人，他也需要養足精神來應付這場硬仗，至少他不想要以一副自己這些年來過得似乎不怎麼樣的憔悴模樣出現在那個男人面前，被那個男人嘲笑或憐憫。

　　那今天晚餐就不自己做了，隨便去附近的店吃點東西就回去吧──

　　阿藤這麼想著，回憶起當初來這裡時附近有哪些店是比較不錯的，打開了車門坐進了駕駛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