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信濃這樣子的後輩雖然大部分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不錯,但果然這種情況下還是有點麻煩呢──

 

  目送著那對背影宛如兄妹的小情侶挽著手離開,阿藤不由得呼出了一口氣,不禁這麼想著。

 

  雖然阿藤是很感激信濃能這樣關心他這個嚴格來說算不上有多溫柔的前輩,只不過大概是曾被集體欺負、而且直到現在仍沒完全抹去的那些後遺症,他其實對於自己還沒能完全認可的人過度親近他這件事情是有點抗拒的──包括明顯只是出於戲弄他的心思才刻意靠近的嘉納,或是是真心崇敬他的後輩信濃都一樣。

 

  目前唯一能夠近距離接觸阿藤、他還毫無牴觸情緒的或許還是只有作為唯一摯友的塁,就連義姊諾亞因為男女之別,諾亞靠他太近時他也是會想要推她遠一點──而養父宇津木,他本來就是舉止十分守禮的人,就算對戀人初鳥表示親近也十分克制而拘謹,更不用說身為義子的阿藤了,這點阿藤倒是沒太擔心過。

 

  熟練地無視掉想到這裡時耳邊又聽到的一聲嗤笑幻聽,阿藤草草結束了晚餐,付過錢之後就開車回家去了。

 

 

  ──諾亞小姐還沒回家嗎?

 

  回到家後,阿藤首先注意到的是仍舊放在鞋櫃上的那幾袋購物袋,不由得稍微皺了一下眉,只是拿起手機一看,他看到了諾亞以簡單粗暴的『囉嗦!』幾個字來回覆他早一點關切訊息的簡訊──看到她依舊那麼不耐煩地回應自己,無語幾秒之後,他也暫時安下心來了,決定先不去管她的事了。

 

  真是的……突然這麼多天沒回來也不解釋一下,好歹是姊弟,雖然是沒任何血緣的義姊弟,但都相處這麼多年了,這樣我也會擔心的啊。

 

  阿藤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由得在心底抱怨了一句。正要收起手機的時候,他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讓他沒預料之下嚇了一跳,差點沒手滑摔了手機。

 

  未知來電?而且還是隱藏電話號碼的來電……不會是打錯了吧?

 

  拿穩手機之後,阿藤下意識地瞥了眼來電顯示,雖然有些疑惑,但就算是打錯了也說清楚才不會讓對方接連打過來,他還是接起了電話。

 

  「喂,這裡是阿藤,請問是哪位?」

 

  『呀~是春樹君嗎?初次見面──或者說是初次對話,我是西奧多‧瑞斗,早一點你向德幸詢問的那個原田實先生的熟人。由於那位原田先生的事情有點複雜,所以我直接讓德幸把你的聯絡方式給我、讓我直接和你通話囉~沒嚇到你吧?』

 

  但和阿藤預想的不同,電話對面傳來輕快的聲音,語氣篤定的和這邊就是一長串話,陌生而卻意外年輕的青年聲音、以及話語中的訊息量都讓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位原田先生的熟人?我還以為是同樣有點年紀的人了,但聽聲音卻不太像……但喊宇津木先生的稱呼卻這麼、隨意?是因為生性比較隨興的關係嗎?

 

  雖然阿藤有些疑問,但比起追究這個自稱為西奧多的男人的事情,他更在意為什麼談及原田的事情需要這個人親自打電話過來,於是他也就直接問了:

 

  「確實是有點嚇到了。但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為什麼談到那一位的事情會需要您親自打電話過來和我進行說明。直接和宇津木先生說出來聯絡方式,讓他轉告給我不就行了嗎?」

 

  『哼~嘛,關於這點,是因為有些事情我得顧忌到德幸那邊的心情,才打算只和你說的呢~畢竟他目前對於那一位的心情就已經足夠複雜了,再給他增添多餘的負擔,對那孩子來說他可能會負荷不了~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孩子就是比較麻煩呢,但我目前沒打算弄壞他,所以只得對他盡可能溫柔一些了。』

 

  電話對面的西奧多像是覺得阿藤的反應很有趣一般地哼笑一聲,但爽快地又是一大通話來答覆他──而且明明聽聲音以年齡來說遠遠比宇津木要小不知道多少,但西奧多卻莫名以長輩自居的口吻說話,讓阿藤不由得感到有些彆扭。

 

  但不等阿藤消化完畢西奧多的話語,西奧多也完全不打算等這邊追上他的話語並提出疑問,他逕自說了下去:

 

  『你想知道的那位原田先生呢~現在或許你該改叫他『磯井實光』、磯井先生囉~春樹小弟弟。原因我想我不用說你也能多少猜到一點吧?所以很難和當初因為小來的事情和實光鬧翻的德幸說出這件事啊~畢竟那孩子就算知道這點,也不見得能夠原諒現在改叫實光的曾經的朋友,但除此之外又會有多餘的思慮與自我苛責,所以不適合讓德幸知道這點吶~春樹君,你能夠明白的吧?』

 

  咦?『磯井實光』?磯井──

 

  而西奧多接下來的解釋的情報對阿藤來說衝擊也足夠大了,至少他現在沒有那個餘裕去在意西奧多的用詞以及稱呼這類瑣事了──作為一個偵探,又曾知道那位和母親來離婚前曾一度冠妻姓的事情的兒子,阿藤就如同西奧多所說的猜到了那個人改成這樣姓名的可能緣由,頓時啞口無言。

 

  『看來你確實理解了呢~真不愧是長大後成為偵探的春樹君。那要去見實光的時候記得別喊錯名字哦~地址還有電話我等等發短信給你,就這樣,掰啦~』

 

  似乎從阿藤一瞬間不小心漏出來的屏息聲猜出他理解了原因,西奧多在電話對面似乎又笑了起來,又不等他回應就一口說完最後想傳達的吩咐後,他便乾脆俐落地掛上電話。

 

  「等、等等──!」

 

  等阿藤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這樣喊出聲時,手機那邊早就沒有了回應。阿藤看了眼已經恢復到接電話前手機畫面的螢幕,本能地翻出電話通訊打算回撥,但一看那顯示『未知』字樣的通話紀錄,不由得深感頭痛。

 

  「可惡……這傢伙根本不給我和他交流的機會,就這樣單方面把訊息給一口氣砸過來到底是怎麼樣呀?明明我這邊的問題就已經夠頭疼了,還給我增加更多需要去解決疑惑──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阿藤不由得對著手機抱怨了一通,但就算他瞪著通話紀錄也不能改變他現在完全沒辦法回撥的現實,哪怕因為這樣的狀況而滿腹牢騷,他仍是認命的收起了手機,並在那位改名為磯井實光的傢伙身上記了一筆。

 

  真是的,明明細心地考慮到和老友鬧翻的宇津木先生的感受,但那位瑞斗先生就沒考慮到聽到這種訊息,身為和父親鬧翻多年的兒子的感受嗎?真是亂七八糟……這樣我到底明天該擺出怎麼樣的臉孔去見那傢伙啊?混帳。

 

  不由得在心裡又埋怨了那位實光先生好友的傢伙,阿藤卻很難去否認他無法無視這樣的消息,對於這些年來他單方面抱持著怨懟心情的父親的觀感有了鬆動。

 

  雖然阿藤有些唾棄自己居然僅僅因為這樣一個消息就亂了方寸、產生強烈的動搖,但除此之外也有許多複雜的情感湧現,讓他無法真正怨恨告知他這個消息的西奧多,一時可以說是胸中百感交集。

 

 

  睡前知道如此衝擊性的事實、並帶著如此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入睡的情況下,就是阿藤完全忘記拜訪人之前應該先至少打個招呼、預約下時間的基本禮儀,他等一覺醒來才想起這點,不由得有些懊悔地以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臉。

 

  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明明都決定不要對那個從不曾正視自己的親生父親抱有留戀的,結果區區一個知道那傢伙改名的事實,卻又愚蠢地燃起了希望、不受控制地被打亂了心緒……這實在太蠢了。

 

  阿藤深深地嘆了口氣,抹了把臉,決定不管了──他請假的時間有限,就因為一個小疏失而拖延原先的預訂也不太好,而且他也不知道任由自己胡思亂想、到時候會不會不小心就變成像是真的想重新修復父子關係他也不敢篤定,但他不希望自己事到臨頭才忽然變得如此軟弱、如同回到才當初十歲出頭時還那麼柔弱無助的孩提時期一樣還抱著不可能實現的微弱期待,所以他決定乾脆直接突襲,別管什麼拜訪的禮儀之類的東西了。

 

  阿藤俐落的打理好了自己的外表,確認了一下手機收到的地址之後,他就直接開車往那個男人現在在東京的住處那邊去了──阿藤此時一看,才知道原來那個地方距離當初收養他的阿藤知子曾在東京的住處也沒有多遠,一時內心感情更加複雜了,雖然當初收養了阿藤之後,知子婆婆就帶著他搬到了奈胡野這邊,他這些年和那一位的距離並沒有比較近就是了。

 

  ……不過果然是沒有事先預約嗎?撲空了。

 

  阿藤沒花多久就到達了簡訊中的地址,但按了按門鈴,發現沒有人回應之後,不由得嘖了一聲,也稍微有些後悔自己昨天忘了先通知這邊的事情。

 

  阿藤靠著門口附近的牆壁,低頭看著手機,正猶豫著是否該撥通簡訊中附上的實光私人手機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清澈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有人拜訪嗎?──咦?該不會,是晴哥嗎?是晴哥對吧?」

 

  那個充滿少年感的乾淨男音先是有些疑惑地揚起,但等阿藤抬頭望向聲音的來源後,那個聲音就變得確信並充滿了喜悅。

 

  這個稱呼──該不會是麗慈吧?

 

  阿藤雖然聽到呼喚聲時就隱約有預料,但看見發出聲音的人後卻也仍是不由得愣了一下。那張對著他綻放微笑的臉孔雖然是屬於青年的,但是卻和阿藤記憶中的母親、磯井來那張娟秀的白淨臉龐實在是太像了,特別是他母親當初也是留著一頭清爽俐落的短髮,與眼前青年的模樣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是麗君嗎?」

 

  大概是青年對他的稱呼依舊是孩提時使用的親暱稱呼,阿藤也下意識地同樣使用了小時候對麗慈的稱呼。

 

  「是的──真的是好久不見,晴哥。剛剛我還有點擔心認錯人了呢!畢竟髮色和印象裡的完全不一樣了,眼睛也變得比以前小很多。」

 

  青年──麗慈被喊了名稱,看起來更加高興了,笑瞇了眼,像是他們兄弟之間不曾有過長達十幾年的離別一樣,和小時候同樣開朗而又純真的笑容充滿了親暱。只是他看著阿藤的金髮以及細細瞇著的雙眼,語氣有些驚訝似地笑著說了一句,看來對於兄長這些年來的變化有些驚奇。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見了……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你也長大了呢。」

 

  阿藤也不由得滿懷感慨打量也有約十六年沒見的麗慈。

 

  也不知道是不是臉嫩是他們家的人都有的遺傳基因,麗慈雖然沒記錯的話也要二十三歲了,但光看那張秀氣而又中性、笑起來還有點酒窩的可愛臉龐的話,說他是高中生也有人信。特別麗慈的也是偏纖細修長、宛如少年般的體態,比起阿藤又瘦又高、偶爾會被人揶揄是豆芽菜體型的不健康體型,麗慈不論面容還是身材都更符合一般人對於『美少年』這個詞的概念與印象,氣質也乾淨單純,讓人一看就覺得他的年齡不會太大──當然和阿藤印象裡那個笑起來和天使似、矮小的男孩模樣相比,現在的麗慈更有大人的模樣一些,也與他們母親的模樣更加接近了。

 

  「既然難得見到面了,要不要來家裡坐一下?我最近已經研究果醬茶有一段時間了,現在已經有自信泡得很好喝了哦~請晴哥你一定要來喝喝看!」

 

  麗慈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看到多年不見的阿藤出現,應該也能猜到可能是有什麼事情阿藤才登門拜訪,只不過他也沒直接挑破,而是臉上帶著溫暖的笑容,笑意盈盈地招呼他進到裡面去,並拿出鑰匙來開了門。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也很期待麗君你的手藝如何呢。」

 

  既然麗慈都主動相邀了,阿藤也跟著放緩了表情,笑瞇瞇地應下了邀請──與多年不見,但過往相處時不曾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弟弟重逢,連阿藤自己都出乎預料地感到開心,而對著弟弟和曾經疼愛自己的母親相似的臉孔,他也很難說初拒絕的話來,況且他本來就沒有拒絕的打算。

 

 

  阿藤這些年來不曾調查過曾經的父親帶著幼弟過著怎麼樣的生活,但他看著比預想中還要更加寬敞舒適、布置也充滿雅趣的屋內空間,能看出至少物質生活方面他們應該過得相當不錯──雖然阿藤也沒有希望失去母親後的父親過著淒涼的生活,但察覺到他們這些年過得很好這點,他卻也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別想了,這種想法對麗君來說也太過分了──不說那個男的,但至少麗君我是真的不希望他過得不幸。

 

  阿藤甩去內心莫名的鬱悶感,這麼告誡著自己,並暗暗希望自己一瞬間的想法沒有透到表情上頭去。

 

  阿藤也在麗慈放鞋子的時候觀察到了鞋櫃的情況,從裡面沒有女性或是孩童的鞋子的這點看來,阿藤來之前的『磯井實光會不會在這些年和其他女性再度共組家庭』的猜測看來是落空了──雖然自從知道『原田實』改名為『磯井實光』、猜到他父親或許對他母親仍有感情之後,他也多少有這種預感了,只不過一想到那個自稱晴己的少年與年少的自己相仿的外貌,他還是沒有完全抹去這個可能性。

 

  「稍微等一下哦~我去廚房準備熱茶,晴哥你在客廳稍微等一下就好!」

 

  麗慈對阿藤內心複雜的觀感一無所覺、也不知道阿藤正以偵探狀態偵察著屋內情況的緣由,兩人進屋之後,他只是微笑著對打量著屋內情況的阿藤說了一句,便步伐輕快地往其中一扇門那邊走去。

 

  阿藤略微遲疑了一下,但也換上了麗慈拿出來的拖鞋,稍微有些拘謹地走到了像是餐桌那邊的木椅上坐下──畢竟是陌生的場所,哪怕主人的態度親切,但一想到這是曾經的父親和離別多年的弟弟這些年來生活的地方,而這個地方之中並沒有留給『磯井晴己』或是『阿藤春樹』的位置,阿藤多少還是有幾分『這裡並不屬於自己該待的地方』的隔閡感,意識到這點的同時,他胸口中與弟弟重逢的喜悅也淡了幾分。

 

  這麼多年沒有見面過了──現在麗慈對於我這樣突然出現的哥哥,又是怎麼想的呢?

 

  阿藤此時才開始思考這件事情,說真的,這些年來他並不曾深入考慮過麗慈的事情──就算長大後看淡了,對於小時候總帶著純粹的善意與好感親近自己的麗慈,阿藤雖然無法去討厭他、也無法拒絕這份暖意,但真要說完全對被雙親、特別是厭惡無視自己的父親所溺愛的麗慈沒有半點忌妒之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也因此雖然面對衝著自己笑的麗慈他也總會回以微笑,但是麗慈移開視線之後,阿藤就很難繼續保持著臉上溫和的笑容看著被疼愛著成長至今的弟弟,可以說是阿藤對於這個弟弟的觀感十分複雜。

 

  或許也正是如此,當他知道他們的父母即將離婚、他們兄弟倆也會因為如此而分開生活之後,某種意義上,曾經的阿藤心裡是鬆了口氣的──因為他再也不需要面臨內心對弟弟的好意與惡意不時互相交戰的情況,不需要遠遠望著麗慈被雙親寵愛、而自己卻像個無關的旁觀者一樣被冷落在一邊,也再也不需要為了父親對於他們兄弟倆的溫度差而感到痛苦。

 

  所以阿藤也不曾去細想過對於麗慈來說,原先勉強稱得上美滿的家庭因為他這個哥哥的問題而一夕間破碎後是什麼感受,畢竟那時候的他太過年幼了,光是處理自己內心的情緒就已經足夠艱難,再讓他考慮更多的事情就超過了他所能負荷的範疇之內了──現在阿藤冷靜一想,卻覺得就算幼時的麗慈曾恨過自己也不奇怪,如果沒有他的存在,麗慈本來可以在一個普通而完整的和諧家庭中成長到大,也不會失去溫柔的母親,家裡更不會因為病弱的他而時常起爭執或壟罩上陰雲。

 

  雖然阿藤也和曾經的母親一樣,覺得麗慈和他的名字一樣,是內心美麗而又充滿慈悲的好孩子,只是他這些年來看過太多人生百態,卻也知道只要是人類,內心就難免有一些負面的情緒與想法、就算善良的人偶爾也有心生惡念的時候──麗慈再溫柔再善良,也是普通的人類,那時候他也同樣年幼,在面臨家庭破碎的情況之中因為悲傷與難受有過類似的想法卻也不無可能。

 

  阿藤想到這裡,眼前又閃過了奇怪的影像畫面──年幼的麗慈被陌生的西裝男人抓住,發出慘叫之後充滿困惑與害怕地喊了『他』以及爸爸,像是想要求助一般朝著這邊伸出了小小的手掌,之後……之後的畫面他就沒有看到了,只是胸口因為這個幻覺而閃過一陣電流般的痛楚,同時他腦袋又開始暈眩與疼痛起來。

 

  你救不了他,所以──

 

  耳畔又是熟悉的呢喃聲,那個聲音嘆息般的輕輕說了一句,但沒說個完整的話語就消散無蹤。

 

  「晴哥!?你怎麼了?是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麗慈驚愕的呼喊讓阿藤回過神來,他勉強睜開不知何時盈滿了淚水的雙眼──他也不知道是這個眼淚是因為身體強烈的不適,還是因為心中莫名湧現的痛楚。阿藤眨去眼眶中的水珠之後,不再模糊的視野裡看到了麗慈也有些慌張地抓著托盤往這邊飛奔而來的樣子,一瞬間他的神情幾乎讓阿藤錯以為看到了曾經的母親,那個看到他因為病痛而倒地時、驚惶地往他這邊衝過來的磯井來的模樣,一時間又有些恍惚。

 

  但一瞬間的失神過後,阿藤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摔倒在了地面上,無意識間蜷曲著身體縮成一團。但比起摔落在地面時的疼痛,他腦袋劇烈地像是要裂成兩半似的劇痛佔據了他的主要感官,他才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倒在了地上。

 

  意識到這點之後,阿藤吃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並因為察覺自己的四肢並不像是年幼時發病時那樣綿軟無力、只能癱倒在地上任人抱起而略微鬆了口氣,然後他朝著正擔憂地蹲在身邊查看他情況的麗慈微笑了一下,開口說道:

 

  「沒事的,只是突然有些頭暈,才不小心摔下椅子罷了──這麼大了還這樣子,也真是丟人啊。」

 

  說著,阿藤不由得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而也不知道是轉移了注意力的關係,阿藤也感覺到和麗慈說話時,頭痛似乎有稍微減弱的感覺,他也因為稍微擺脫了頭部不斷向他傳遞的痛覺而重新擁有了思考的餘裕。

 

  「真的不要緊嗎?說起來我也還沒有問過哥哥,但晴哥你不會小時候的病其實到了現在也沒能完全痊癒吧?」

 

  但可能是阿藤的臉色依舊不算好看,麗慈並沒有就這樣子相信阿藤的話語,而是有些憂心地向他問道,同時以手背輕輕觸碰他的額頭,像是要確認他是否有發燒。

 

  「已經痊癒了哦,這不是那時候的病,只是我昨晚睡覺時沒注意、不小心感冒了而已──別太擔心,真的像小時候那樣身體上患著重病的話,我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出現在這裡呀?」

 

  由於從小到大類似的關心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阿藤有時候也因而有些鬱悶起自己總是虛弱到被人這樣詢問的身體,但他仍是沒有不耐煩、而是刻意以輕鬆的口吻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小時候他的病確實重到讓體弱的他幾乎無法長時間走路,哪怕能在小範圍內移動,但那時的他的體力卻不足以支撐他出遠門、包括去上學這類的外出活動,或許麗慈對於他這個多年不見的哥哥其實早就印象模糊了,但唯有這點記憶深刻才這樣關心他也說不定。

 

  不過能一眼認出來,我想還得託我這張長得和那傢伙十分相似的臉吧?就如同只要看到麗慈那張和母親相似的臉龐,就算是在其他情況下重逢我也能立刻認出他來一樣。

 

  阿藤也不知道該不該去慶幸這點,畢竟曾在最討厭父親的時期裡,他連自己長著這樣的一張臉都頗感痛恨,高中時期染髮也多少有強烈想要和那個男人區別開來的因素包含在內──雖然他的眼睛不知道遺傳誰、越長大變得越加細長,就算不染髮,猛一看也沒像以前那樣和原田實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就是了。

 

  「──我相信哥哥你不會說謊,只不過就算只是感冒,輕忽也會出問題的。如果晴哥真的很不舒服的話,請別隱瞞、直接和我說,家裡也還有準備給客人用的休息房間,哥哥可以安心地去休息也沒有關係的。」

 

  麗慈沉默一瞬,而那雙和母親相似、清澈得似乎能映照出一切般的雙眼望了阿藤幾秒,似乎決定相信阿藤的說詞,他臉上綻放了淺淺地一抹微笑,語氣柔和而誠懇地這麼說道。

 

  「謝謝,真的有需要時我會說的。」

 

  阿藤望著麗慈與母親相似、但卻又不完全一樣的笑臉,心情有些複雜,但他也回以微笑,也以同樣溫和的語氣回答之後,感覺體力在對話期間略微恢復的他坐回了椅子上──而麗慈似乎在觀察是否有需要自己幫忙的情況而全程盯著他看,同時也跟著坐到了餐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

 

  桌上擺著裝著西洋式茶壺、兩個同款式的茶杯以及一疊裝著果醬的小碟子的托盤,大概是剛剛麗慈衝過來後隨手放到桌面的──麗慈先以小茶匙幫他們兩人都調了一杯茶,加了果醬的熱紅茶散發著混合著茶香與甜蜜的果香的氣味,香氣很柔和,阿藤啜了一口,或許是溫熱的茶水讓身體從深處暖起來了,也或許是調得恰到好處的味道比預料還更美味,他感覺整個人似乎舒服很多了,也有精神開始談話了。

 

  「雖然這麼久不見了,我也有很多話想和麗君你聊一聊、問一問你這些年過得如何,但這一次我主要是有事情來詢問父親的,所以才托了認識的人打聽你們的住所。雖然忘了事先聯絡是我這邊的問題,但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等待了,可以詢問一下那一位現在是否在家呢?而如果外出的話,又該去哪裡找到他?」

 

  由於知道某個人改名了,阿藤不確定該如何稱呼的情況下,多年不曾喊過的『父親』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喊出這個稱謂的時候一點也不如心裡以為的那麼艱難,他依舊保持情緒到語氣上的克制冷靜,甚至可以確定自己臉上半點對於這個稱呼的觸動都沒有。

 

  在剛剛自己精神與身體上突然產生異狀之後,阿藤也注意到了以他的情況並不太適合慢悠悠地和麗慈先花一段時間敘舊完再去談正事,他也就單刀直入地說了他來找他們的來意。

 

  「父親的話,他沒有外出哦──他昨晚熬夜趕稿了,現在應該還在房間裡補眠。如果晴哥你真的很急的話,現在他應該也睡得差不多了,我這就去叫醒他。」

 

  聽了阿藤的話,似乎是因為早有預料,麗慈的表現很平靜,連一點訝異的表情都沒有露出來,雖然一副讓人錯以為他是會像信濃一樣七情上臉的稚嫩模樣、但他的表現卻很穩重,他只是望了阿藤一眼,便靜靜地這樣回答了他──畢竟多年不來相認的親人有朝一日突然出現,任誰都能嗅到一些不尋常的味道,就連阿藤換位思考之後,也能猜出對方肯定有什麼事情才找過來的。

 

  阿藤不禁去想,麗慈這些年究竟是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又遭遇了些什麼事情,才讓他不像小時候面對措手不及的事情會直接表現出諸如驚愕以及慌亂之類的情緒,相反是這樣比尋常人更加成熟而又冷靜的沉著神態的呢?

 

  阿藤雖然有些在意,但卻也知道他多年以來對他這個親弟弟不聞不問、也未曾表示過關切,哪怕現在麗慈仍是承認了他兄長的地位,但或許很多事情他早已無權過問、讓他問也問不出口了。

 

  「那就麻煩你了,麗君。」

 

  雖然胸中諸多情感交錯,但阿藤最終也只是說了這樣一句不痛不癢的話,沒有去探究那些構成現在這個『磯井麗慈』的過往與經歷。

 

  麗慈對阿藤柔和地微笑了一下,雖然不清楚他內心對於突然冒出來的哥哥到底有何感想,但表面上他的態度柔軟而親近,就像是他們從未分開來過似的、也像是從不介意阿藤這些年毫無音訊的事情一樣──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往其中的一扇門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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