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藤等了約十分鐘左右,或許還要更長一點,他就看到了一個散亂著深棕色的長髮、打扮邋遢得完全不像是迎接客人一樣隨便的中年男子從房間裡走出來──雖然許久不見,但是那個人只是眼角嘴角多了細微皺紋、看上去蒼老一些以外幾乎和以前一樣的臉孔,仍是一眼讓阿藤認出那就是自己這一趟來想談話的對象。

 

  由於阿藤對於自己和血緣上的父親長相相似,看到現在這個穿著破舊T恤和樣式讓人懷疑該不會是四角內褲的短褲、一手伸進衣服抓著肚子一手壓著呵欠的傢伙,一想到自己幾十年之後就會看起來可能就像是眼前這個人的樣子,內心就不由得有些不愉快起來。

 

  咕呃──等我到了這個年紀,絕對不要像這傢伙這樣不修邊幅。真要是一想到自己中老年後變成這個樣子,我寧可現在就咬舌自盡!

 

  也不知道是注意到阿藤露骨的嫌棄神態的關係,眼前那個原先姿態隨意的原田實──或者該叫他磯井實光的這個人表情一僵,然後他原先因為打呵欠而放在嘴邊的那隻手瞬間拍上自己的臉,摀住自己的臉發出了一聲近乎呻吟的聲響。

 

  「唔哇,是真的來了啊?我還以為麗慈只是想嚇嚇我……見鬼了,這下我該怎麼辦?啊──可惡,還是我現在還沒睡醒?」

 

  一邊逕自自言自語,越說道後面實光的聲音就越加低啞含糊,但是很顯然不怎麼開心看到阿藤出現的情感卻很明白地傳遞了過來。

 

  什麼啊?這樣失禮的反應──

 

  看到眼前這個人一副不想見到自己、彷彿噩夢成真般充滿抗拒與不情願的反應,阿藤內心的不爽加劇,一時也沒了來之前的忐忑以及奇妙的緊張心情,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真是抱歉啊,你現在可是醒著的哦。麗君也沒嚇唬你,我也是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你眼前了。」

 

  「啊那個、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呃、總之,好久不見?」

 

  似乎被阿藤的話給拉回了現實,實光臉上艱難地扯出了一個尷尬感情滿溢其中的笑容,抓著自己一頭亂髮,似乎一時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最後支吾了幾聲,似乎打算為自己辯解但最後又放棄了這麼做,他舉起手,向阿藤這裡試探地投出了招呼的話語。

 

  聽著實光支離破碎到完全辜負他作家身分、完全看不出來這個人身上該有的文采的話語,又看眼前人難掩手足無措,顯然對於這種情況一點也不顯得有多開心的驚惶模樣,阿藤一時間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感覺內心隱隱有的那一絲期待又冷了下來。

 

  不過這也是合理的吧?這個人仍愛著母親、對母親有所留戀這件事情,並不代表他對於本來就不喜歡的兒子其實有多少感情……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

 

  突然想到了這個之前沒考慮到的事情,阿藤對於其實仍對於來自父親的親情有所渴望的自己覺得有幾分可笑與悲哀,只是頓時也沒有興致和眼前這個人多說什麼了──他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或者說,他現在的態度和冷漠更加接近,決定也不囉嗦了,直接開始正題。

 

  「好久不見,原田先生。多餘的寒暄之類的我就不說了,我這次來是有些事情想詢問您,不知道您是否能夠撥空和我稍微談一會?」

 

  「……人都來了,我也不能就這樣子趕人吧?但我這個樣子也不適合見客,麻煩你等等,我先去打理一下外表。」

 

  大概是也感覺到了阿藤態度的變化,實光臉上原先還有些彆扭的神情也漸漸消失,他沉默了一小會,嘴角勾起阿藤熟悉、小時候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那種像是嘲諷什麼似的笑弧,他有些像是抱怨、也像是無奈的說了一句,然後他就擺了下手,又再度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中。

 

  『見客』嗎……?

 

  雖然是自己這邊先表示出不像兒子生疏態度了,但一想到剛剛實光的用詞,阿藤心裡還是有些不太暢快,不由得盯著那扇再度關上的門板幾秒。

 

  阿藤反應過來自己的舉動之後,他深吸一口氣並閉上眼,等成功甩去心底多餘的感傷之後,他才將視線移回前方的桌面上,伸手拿了茶壺將自己的杯子裡的紅茶重新倒到了八分滿,又端起了茶杯決定喝點茶來轉換心情。

 

  或許是新注入的紅茶量破壞了原先麗慈替他調好的絕妙比例,和剛剛相比沒有那麼順口了,比剛才甜味更寡淡、屬於紅茶特有的茶澀味也更加重了,在口中留下了比剛才更鮮明的苦澀味道。又因為在冬日的空氣中放了有一段時間了,原先能暖和身體的暖意已經消散了大半,變得略顯冰涼。

 

  阿藤盯著杯中茶紅色的液體幾秒──這個色澤讓他不期然的想起了那個少年晴己的雙瞳,本來心情就不算好的他頓時沒了胃口。吐出胸中的一口濁氣,他重新把茶杯放回桌上,並轉移了目光到掛在客廳牆上的時鐘上。

 

  大概等分針走了約二十五小格,以換衣服來說太久了點,阿藤都懷疑實光是不是早就用跳窗逃跑的方式放他鴿子時,他才終於聽到了門再度開啟的聲音,而當阿藤面無表情地將視線一向剛才開過的那扇門那邊時,他看到的東西某方面來說他受到了一點驚嚇。

 

  ──這傢伙,是平時都這個打扮嗎?還是因為稀客來了才刻意裝扮成這樣的?但不管是哪個都有點……

 

  阿藤用難以言喻的微妙眼神看著眼前猛一看和剛剛判若兩人的實光,如果說之前實光的打扮就像是不知道打哪裡來的平凡邋遢男人,那現在一反先前的隨興模樣,他的樣子又不必要程度的過於花俏了──先不說帶有幾分西方風格的時髦衣服,那個在領口那個輕飄飄的絲質領巾,那個編成一束麻花辮的髮型,還有在細節上沒必要講究的細小裝飾,比起說是讓人覺得穿著有品味,不如說這個和實光實際年齡讓人覺得他應該有的穩重感相差甚遠,因此讓完全對此預料外的阿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衝擊。

 

  幸好麗君的穿著品味沒有隨這傢伙──這是阿藤在驚愕過後,第一個從腦中浮現的真誠感想,雖然說是有些失禮,但比起穿得像是電影還是動畫中才會出現的超脫現實打扮的弟弟,阿藤更願意看到麗慈是那清爽而又普通的正常青年衣裝。

 

  而不僅是外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內,實光似乎也打理好了自己的心情,臉上帶著幾乎可以說是從容、充滿餘裕的微笑──阿藤也不知道是否和現在刻意迴避開來、從剛剛起就待在實光房內沒出現的麗慈有關,那孩子一直以來都十分善解人意,或許他多少也開導了他父親也說不定。

 

  ──繼承這孩子名字的那個孩子,也是同樣溫柔又善解人意的人。

 

  耳熟的細語又低低在他腦中說了一句,同時阿藤眼前閃過一個照理來說他應該不認識、但卻莫名覺得熟悉的棕髮青年的臉孔,那張臉孔乍看給人凶惡而又桀驁不馴的印象、與麗慈天使般的純潔容顏毫無相似之處,但阿藤卻莫名覺得那名青年也與『麗慈』這個名字相稱。

 

  阿藤依舊不明白這些低語以及幻象的意義,但他姑且算是學會能去無視它了,況且現在也不是他可以疏忽大意的時候──麗慈也就算了,至少他不想讓實光注意到他的情況不對,不管他對此是個什麼反應,阿藤都覺得不太痛快。

 

  「久等了──抱歉稍微花了點時間。那有什麼話想談的?我想你也不打算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就讓我們速戰速決吧?」

 

  實光若無其事地把自己換裝過久的事情一筆帶過,而也不知道是不是阿藤表現得太明顯,他像是看透了阿藤的心意一樣這麼乾脆得說道,並且在阿藤的對面、也就是原本麗慈坐的位置上落坐,看起來也是一樣沒期待父子久別重逢會有什麼溫情脈脈、執手淚眼相對這類溫馨的談話,而是擺出一副來幹正事的正經態度。

 

  「是的。雖然有些突兀,但我想問一下,您這邊的親人目前有沒有一個差不多中學生年紀、長相也和您相似的孩子嗎?」

 

  注意到這點,阿藤心情一瞬間有些複雜,但畢竟也都快要三十了,他已經是個能好好控制自己情感的大人了,而且實光採取的方式對他來說也沒什麼不好的,於是他也單刀直入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大概是這個提問完全出乎實光的意料,阿藤看到實光皺起眉頭,沒有回答,而是先問了他一句:

 

  「為什麼忽然問這樣的問題?」

 

  「前幾天我遇到了一個和過去的我很像的少年,他自稱是『磯井晴己』,又叫我去找到他的真實名稱──雖然其實我很不想去管他,但自從遇到他之後我就碰到了不少怪事,就變成不得不奉陪他的解謎遊戲的情況了。因為長相還有他報上的那個名字的緣故,我在猜想會不會您知道那個孩子的事情,所以才登門拜訪的。」

 

  阿藤也知道實話說出來會讓人懷疑他腦袋是不是出了問題,但他直覺自己拿謊話去敷衍只會被眼前這個人毫不留情地揭穿──而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但借用他養父宇津木的說法,阿藤卻也記得眼前這個人還叫做原田實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洞察力敏銳又在很多時候不懂看人臉色到了讓人生厭程度』的傢伙了,他不覺得自己臨時編出來的謊言會有用處,甚至還可能因為沒有意義的謊言而惹怒對方也說不定,於是他遲疑一瞬,還是老實說出了他找上門的真正原因。

 

  本來阿藤都做好了自己這樣的話一說出口,肯定會被實光嘲笑,不然就是看到他那個從來對於自己沒說過什麼好話的父親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問他是不是腦子有病,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他看到了實光的臉色一沉,露出了十分嚴肅的表情,沒有半點困惑、也沒有把這些話當成糊弄自己的玩笑話,認真到阿藤都不由得吃了一驚的程度。

 

  「──晴己,我問你,當初你的病治好之後,研究所應該還有繼續開藥讓你定時吃吧?你最近應該沒有擅自停藥吧?」

 

  但同樣沒有直接回答,實光只是用不容敷衍的銳利眼光盯著阿藤,問出了這個問題。而阿藤看實光的眼神不向是開玩笑,雖然內心對於他異常的反應感到疑惑,但他還是先回答了對方的提問。

 

  「是有開藥沒錯……畢竟自己的身體我還是比較珍惜的,我也沒有隨便停藥。怎麼了嗎?忽然問這樣的問題。」

 

  當初阿藤的病雖然治好了,但就宇津木以及研究所那邊成員的說法是他的病還有殘存一些沒辦法短時間內解決的遺留問題──只是當時的他年紀太小,他們並沒有詳細向他解釋是什麼問題,記得小時候的他也試著去問過,但只得到哄小孩的敷衍而沒得出答案,那時候一向過於敏感地注意他人臉色的自己也簡單地就放棄深究的念頭,但他還是記得醫生說為了避免日後突然復發、他得持續吃藥下去,也要求他定時得回去檢查狀況。

 

  幼年時期反覆徘徊在病危的邊界的痛苦太過印象深刻,阿藤這些年來也不曾輕忽醫囑,哪怕他有時候有些懈怠,但知道他身體情況的摯友與諾亞也會盯著他定時服藥,因此他也不曾不小心忘了吃藥的事情──只是他也不懂為什麼實光突然問起這件事情來,畢竟在怎麼看這都和阿藤之前說的問題毫無關聯。

 

  「……那你清楚那些藥的主要用處嗎?」

 

  實光依舊沒有回答,而是再一次地又提出新的問題──老實說,阿藤對於這樣的情況他已經稍微有點不耐煩了,要不是看得出眼前人問這些並不是打算迴避他剛才想知道的問題,而是真的確信他想知道的這些答案是對於他的回答有必要的前置條件,他可能早就發火了。

 

  「不是防止病情復發的藥嗎?聽您這麼問,難不成那個藥有什麼問題?」

 

  阿藤再怎麼說也都是個偵探,其實從這個問話中他也隱隱猜到了一些實光想說的事情是什麼,但他十幾年來吃下來也沒吃出什麼毛病,對於實光可能的那個猜測有些懷疑,不由得皺起眉頭,對實光投以疑問的眼神。

 

  「──宇津木那傢伙,雖然我知道他就是這個對於沉重的事總是無法輕易說出口、寧可他人誤解自己而遭怨恨也沒想過要講清楚的性格,但還是很讓人火大。聽好了,晴己,你這些年吃的那些藥的作用並那不是用來防止復發,而是用來抑制當初治好你的病的藥所產生的副作用的藥物。」

 

  似乎聽了阿藤的話之後實光似乎真的有些動怒了,不過他生氣的對象不是眼前這個曾經討厭到不願意正眼看的兒子,而是絕交多年的老友。罵了一句之後,實光深呼吸一下,勉強克制住怒火之後,就開始進行說明:

 

  「當初你生下來就有的那個疾病,其實並不是沒有治療方式的絕症,只不過當初僅有的藥劑有著非常嚴重的缺陷──那就是在治好肉體上的疾病的同時,也會對服藥者的精神狀態產生永久性的影響,醫學上的詞彙我不是那些醫生還是研究者我就不說了,簡單點說,就是普遍使用那種藥治療過身體疾病的患者,幾乎都在那之後有經常性的嚴重幻覺或是幻聽、精神上產生各種問題,其中最常見的就是見到『自己』的幻影、以及與現實不符的各種妄想幻象的症狀。而宇津木和來當初他們在研究的,就是怎麼樣徹底解決這個副作用的東西,你現在吃的十之八九就是他們那夥人這些年來研究出來的暫時性抑制劑。」

 

  「……你的意思是,我看到的那個『晴己』,是我吃了這麼多年藥、對於抑制劑產生抗藥性之後終於冒出來的幻覺?」

 

  從實光的話語整理出這個對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難得湧上的父親自覺而沒直說的結論,阿藤雖然對於這個消息不是沒有產生任何動搖,但他也莫名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因此他比自己預料的都還要冷靜地替他做出了總結。

 

  「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可能了吧?你自己也說看到了那名少年後遇到了奇怪的事不是嗎?況且不說這個,符合你說的條件的少年就我所知是並不存在的。我並沒有任何兄弟姊妹──至於其他原田家是否還有同代的近親我並不清楚,但是知道『磯井晴己』這個名字的遠親我想是沒有的,我和原田家的其他親戚也幾十年沒有聯繫了,我想他們就連我這個人是否還活著也並不清楚,更不用說知道我給自己的孩子取了什麼名字了。」

 

  實光雖然面色沉重,但也沒有否定阿藤的猜測,但也終於回答了阿藤最開始對他的提問──雖然這個提問的回答在此時似乎已經不是重點了。

 

  「原來如此……只是,還是有說不通的地方。那個叫晴己的少年不只是和我,也曾和其他人有過互動,如果真的只是我自身的幻覺,但沒道理還能其他人交談吧?」

 

  阿藤大致上接受了實光的解釋──雖然可以的話,不管是基於什麼原因他都並不想接受這個結論──,只不過回想起之前和蛇淵的互動,卻察覺到了不相符的疑點,讓他不能完全就這樣全盤接受實光的解釋。

 

  「你確定那真的是你說的少年和其他人的對話,還是其他人察覺你的異狀之後因為怕惹麻煩、或是想體貼你而刻意配合你的嗎?就我所知,別人不說,你現在那位親愛的養父就是會在重視的人發生這種情形時配合對方的人──而且他守著有這種情況的人幾十年了,對於這件事情已經十分熟練了。又是個總是在暗地裡擅自幫其他人做出各種事情、卻從不會對被幫助的當事人說出口邀功的傢伙,你真的不是因為那個愛亂操心的傢伙暗地裡的照料、和你身邊的人都打點過相關的事情才產生這樣的錯覺的嗎?」

 

  實光對此只是投來十分尖銳的質問,阿藤下意識地想反駁,但卻發現他也沒有能夠確實駁回這個人言論的證據──因為以他的了解,宇津木還真的是做得出這種事情的人,而且這麼一來為什麼『北山』這個人的存在消失了也能說得通了,因為或許這個世界上從不曾有過這麼一個學生,當初可能是他妄想症狀也突然發作了、蛇淵又被關注著阿藤的宇津木找上並拜託之後,秉性善良的他才配合他假裝有這麼一個人,陪他演了一陣子戲。

 

  只是……在這方面一向十分直率的蛇淵,真的有那麼出眾的演技可以完美騙過我嗎?

 

  阿藤莫名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內心還是有沒能夠抹除的疙瘩與異樣感,只是他在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況可能不如原先以為的那麼穩固之後,他也沒有底氣能夠堅信自己判斷是絕對正確,也因而無法完全否定眼前人說的推斷的可能性。

 

  「──還真是讓人笑不出來的問題啊。不過真看不出來,明明已經斷絕往來了,您還是對於宇津木先生的為人沒有改變這點深信不疑呢。」

 

  最後阿藤也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實光那些他無法做出篤定回答的問句,而是轉移話題般地刻意刺了他一句,也算是勉強讓在這段對話中一直處於被動的自己挽回一些顏面──雖然阿藤也知道自己這麼幹是無意義的幼稚行為,但他就是不爽實光似乎看透了他似的樣子,不僅是擅自講了這些,還一副像是看到什麼沒自覺的可憐人一樣、用略帶著憐憫的眼神這樣看著他。

 

  「雖然有永遠也無法原諒他的地方,但再怎麼說我也曾經是他的朋友──對於那個人的純粹、近乎愚痴的執著以及他總把精明用錯地方的笨拙,我仍是十分明白。而且哪怕想法會有變化,如果那麼輕易就改變自己的本質,那也不是我所知道的宇津木了。」

 

  但實光沒有因為阿藤的挖苦而動搖,僅僅是這樣回答了他。而阿藤聽了他這樣平淡的回復卻察覺了不對──

 

  等等,我記憶沒出錯的話,當初應該是因為母親的關係,宇津木先生才因為生氣這個人而和他鬧翻的吧?但是這個人卻說對宇津木先生『無法原諒』?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作為一個偵探的敏銳嗅覺從中察覺到了一股說不上來的違和感,阿藤也沒有輕易放過這點,直接詢問道:

 

  「為什麼無法原諒宇津木先生?是因為當初患病的我被當作是白老鼠而做出各種試驗的關係嗎?還是當初母親的死還有什麼內情?」

 

  「不,來的死亡只是意外,這點當初我就算想遷怒誰來發洩自己的悲痛,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點。我只是……忍了那麼多年,終於無法忍耐以宇津木為首的他們那些人為了研究而採取的一些做法,當初也只是一個契機,在那時候長時間累積下來的矛盾一口氣爆發──然後就是現在這樣子了。」

 

  似乎也被阿藤的想像力給驚了一下,實光難得面露苦笑,他澄清了阿藤的誤會,但似乎也不想要說出詳情,語焉不詳地這麼說著,給他一個略帶敷衍的微笑。

 

  「所以說,你和宇津木先生鬧翻的原因和當初和母親離婚的理由差不多囉?但我其實這些年來一直不理解,為什麼當初母親與您會為了這件事情而有那麼深的隔閡。畢竟母親當初會讓我到研究所那邊接受治療,或許只是為了避免您所說目前唯一有效的治療藥劑有的那個幻覺副作用,才讓我去試那邊研究的新藥的,本意應該也不是壞的,那為什麼──」

 

  阿藤挑起眉,也沒戳破實光刻意迴避正面回答的事情,只是有些疑惑的問道──或許是那時候他年紀太小,很多事情大人都不會和他說,他對很多事情直到至今都依然茫然不解,包括為什麼母親和父親會因為自己的事情而爭執、為什麼父親對他會這麼冷淡這類疑問,他至今都仍然沒有得到解答,而試著去問過宇津木或是初鳥,他們一個避而不談、露出複雜的神情說如今阿藤已經沒有必要知道那些,一個卻只露出困惑茫然也卻依舊美麗的微笑望著他,好像不能理解他的提問一般。

 

  雖然阿藤也不確定眼前這個多年不見的男人會不會照實回答,但既然他們都坐下來談話了,阿藤也不認為他會再來這裡第二次了,他還是趁著這個最後的機會把這個困擾他以久的問題說了出口。

 

  「你果然還不知道啊──研究所的存在並不是為了研究沒有副作用的新藥,而是為了某個人而去研究能夠完全治好那些後遺症的抑制劑才建立起來的。當初你早就已經被施予治療藥劑而根治出生時就檢查出來的那個疾病了,一直留在實驗樓那邊接受的實驗全部都是因為要治療副作用而被當成一個小白鼠反覆接受折磨而已。你年幼時身體那麼差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因為長時間接受各種藥物以及物理上的醫療試驗才變得虛弱不堪。甚至來還承諾了如果你在這段時間內因故死亡的話,屍體也要交給他們進行解剖研究,在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就算來是我深愛的妻子,我也不能接受她把自己的孩子像是獻祭給研究所一樣的舉動,也不能原諒同意來做出這個亂來決定的宇津木。」

 

  不等阿藤完整問完想問的話,實光就沉聲打斷了他的話,或許他也感覺到這或許是和阿藤久別重逢後第一次、但也是最後一次的談話了,也可能是他認為長到這麼大的阿藤的心靈也應該足夠堅強到可以承受真實,他因此冷冷地將殘酷的真相說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子嗎?母親她──

 

  阿藤難以否認一瞬間因為一直以來堅信的事情被打破而腦中一片空白,但不只是驚愕還有難受,他更多是一種恍然的感覺充斥於胸口──他倏然明白了為什麼以前的母親總是不時以溫柔、但卻藏不住歉疚的眼神望著他,在他每次身體支撐不住而倒下時,抱起他的母親總是表現出沒必要程度的內疚態度對他不停的向他道歉。

 

  那時候不知道背後的原因,阿藤只是以為那是因為母親為了救他而不得不對他進行那些讓他非常不舒服的實驗而感到痛苦、才對他抱有歉意的。但現在想來,她為了自己的研究而把兒子獻給研究所的『罪惡感』,才是那時候的磯井來內心真正讓她不斷地向兒子祈求原諒的真正原因。

 

  阿藤也明白了為何當曾經的他問起宇津木為什麼願意收養自己的原因時,宇津木的回答不是『因為我是你母親的朋友』,而是用一種十分沉重的語氣回答他──『那是我必須對你做出的償還』,但不管阿藤怎麼追問都對於詳情閉口不語。那時候總是活在自己世界中、對周圍的事態度淡然的初鳥甚至難得出聲打岔,帶著微笑突然說起了毫不相關的事情,讓宇津木有機會順著他的話轉移話題。

 

  而又是為了什麼至高天研究所的資深所員對他總是超出正常範疇的親切與關懷,特別是曾經的榎本夫婦,還曾因為不明原因寵愛他這件事而讓他們兩個嬌寵的女兒諾亞因此發怒過。

 

  這也是父親對母親和宇津木先生內心產生嫌隙的原因嗎?但總覺得真相不只是如此──

 

  阿藤有時候也有些痛恨自己身為偵探的那份對於偵探的探求欲、以及現在依舊能進行推理的這份冷靜,他深吸一口氣之後,望著眼前這個人,淡淡地開口說了:

 

  「──不只是這樣子吧?不然為什麼當初你還是和母親生下了麗君,甚至到我都承受了實驗快十年、已經都快十二歲了才終於和母親離婚?甚至那時候雖然態度不算好,但依舊和宇津木先生以及初鳥先生維持友人關係,直到離婚之後才徹底斷絕往來?說到底,你只是比起我這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兒子來說,更重視相識更久、感情也更深的妻子以及朋友罷了,所以你選擇了以拋棄並無視我這個相對之下更容易捨棄的孩子的方式來保全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起自己孩子或許會受到的那些折磨,你其實還是更希望曾也是你朋友的初鳥真的能夠過那些實現真正痊癒,我說的沒有錯吧?但你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冷酷,終於有一天你自己內心承受不了當初做下的決定而對自己產生的苛責心,才藉著這個理由和他們斷絕關係,連同我以及曾經被您給選擇的那一些人一起拋棄掉,尋求心情上的寧靜……難道不是這樣子嗎?原田先生。」

 

  ──所以,你不能原諒的其實不是宇津木先生或是母親,而是你自己吧?把自己改名為『磯井實光』,究竟單純只是還愛著母親呢?還是其實也有想捨棄曾做下各種令如今的自己百般後悔的決定、曾經叫做『原田實』的自己的意思在內呢?

 

  雖然只是自己的猜測,但阿藤幾乎是篤定的做出了這樣的推斷,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人,並等待他的回應。

 

  「完全被你給看穿了呢──是啊,就是那樣。所以我甚至連看到你出現都覺得很困擾,畢竟我都好不容易要忘記當初那些事情了,沒想到你卻又突然冒出來了,真是讓人頭疼的孩子啊……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對於阿藤以確信口吻說出來的這番話,實光沉默了一瞬之後,他異常乾脆地承認了,只是大概自己的藉口被揭穿了而有些難堪,他掛著略帶嘲意的笑容說出這些話時也不自然地逸開了視線,沒有和露出尖銳目光看著這邊的阿藤對視。

 

  雖然之前稍微有過類似的猜想,但此時終於證實了哪怕實光或許對自己的母親還有感情、但對自己這個孩子是真的沒有半點在意過,哪怕阿藤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冷靜面對這樣的現實,但他現在心裡卻仍是有像被針扎一般的細微卻尖銳疼痛──雖然確實得到了有價值的情報,但阿藤此時卻有些後悔自己來這裡和這個人見上今天這麼一面了。

 

  ──『快逃!晴己!』

 

  但此時幻影以及幻聽又不是時候的出現了,阿藤聽到一聲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男人聲音這麼在他耳邊吶喊,眼前閃過了年輕的原田實被幾個散發危險氣息的黑衣人緊抓著、哪怕腹部被射擊一槍也依舊奮力朝著『他』大喊這句話的畫面。而畫面中的原田實緊盯著『他』的眼神是貨真價實的關切,那樣的眼光是不曾被他所正視的『他』不曾想像過的──

 

  「──騙子。」

 

  大概是受到幻覺中同時傳遞過來的強烈情感所影響,阿藤不由自主地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等回過神來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一時覺得感覺有些出醜了似的羞恥感。

 

  「呃、晴己?」

 

  「沒事。我還有事,先走了──」

 

  對於這句話也因為完全意料外而一臉錯愕的實光,阿藤實在是沒臉說出自己剛剛那句話不過是一時腦袋短路的產物,他有些狼狽地移開和實光對上的視線,猛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逃跑一般的匆匆丟下這句話,不等對方反應他就飛快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澤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