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是一道有些窄小的走廊,晴己不知道是否是他多心了,他覺得不管是宇津木還是初鳥當初決定了這樣的房間構造,這樣需要不斷穿過房間與長廊層層深入的設計,除了給人像是影片中宮殿裡晉見大人物的感覺以外,更像是一種對於他人輕易探究房間主人隱私的某種委婉的拒絕──就算是房間主人邀請的客人會客地點也可能在外層的房間或長廊之中,真正被邀請到最深處房間的卻只有少數才能獲得允許,更多人都被阻隔在外面的其他房間或是在到達最深處前就因為路途的遙遠而中途放棄了。

 

  如果沒有α君的話,或許對初鳥大人來說,僅僅只是友人與信徒間生下的孩子的我應該也是被無言拒絕的那一方吧?那個大人,雖然確實有著慈愛的一面,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只願愛著眾生、不停尋求廣義上的救贖的他對於個別的對象來說卻並非那麼溫柔的人。

 

  晴己心中浮現了淡淡的感想,但不等他產生更多感慨與延伸而出的想法,他就已經又走到了走廊的尾端,他收斂起了多餘的思緒,伸出手再次打開了門扉。

 

  這次門敞開後,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和前面所有都有不算太明亮的光源來讓人能夠看清房內情況的房間不同,真正初鳥所在的房間反而並非隨時都開著燈的狀態。

 

  好暗……

 

  晴己有些遲疑,但仍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腳上踏入後傳來細微的窸窣聲,感覺比起站在堅硬的石頭地板上,更像是站在草皮上的觸感與音響。

 

  「你來了呢,我這就開燈。」

 

  在晴己謹慎地踏入房間,並試圖找出電源開關的時候,初鳥清澈的聲音柔和地響起,而隨著他的聲音落下,燈光也逐漸在房內擴散開來。

 

  滿目的白色薔薇讓看清楚房內情景的晴己不由得微微一怔,過於密集的薔薇花叢雖然很美,但壓倒性的存在感卻同時也給人一種幾乎要透不過氣來的壓力。

 

  等晴己仔細一看,才發現白色的華美花朵所擁簇著的是一個眼熟、宛如玻璃溫室般的玻璃柱,和α這些年待著的房間很像,但唯一不同的是α那邊還留有可以讓晴己以及定期去採取細胞與剪去少許枝葉作為研究的研究員可以通行的一扇不算大的門,但初鳥這邊卻沒有任何可以供人出入的門扉,也讓這個方形玻璃柱比起溫室、更像是牢牢罩著內容物的玻璃標本盒。

 

  而在那個保護的同時卻也隔離著外界的玻璃標本盒之中,是一個全身纏繞著白薔薇、但只有半身完好的初鳥許久不見的容顏──不,晴己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單純的纏繞,而更像是白薔薇直接種植並以初鳥為土壤生長在他身上後,就算是他也因為預料外的情景而不禁倒吸了一口氣,沒忍住呼喚了一聲:

 

  「初鳥大人!您怎麼會是這樣子──宇津木大人他怎麼會這麼做?」

 

  晴己就算感覺到在那年之後他那個長輩的精神狀態明顯出現了一點異常、不時會有與曾經嚴以律己而又有溫柔和藹一面的他一貫行徑相違的異常舉止,但他也沒有想到宇津木居然精神已經異常到會對他最為重視與敬愛的存在做出這種除了殘忍以外沒有其他更適合的詞可以形容的舉動。

 

  如果說十六年前那次試圖毀滅這裡一切的決定,那時候晴己因為年紀小又不清楚內情而不太能夠理解的話,那現在的他看著這樣的畫面,卻隱約能夠明白為何時隔多年的初鳥又一次籌謀了令這裡徹底覆滅的新計畫──在這種情況下,是正常人都會在這樣扭曲的異常的浸泡之下而發狂,就算是神子,但顯然初鳥也不是毫無情感與感情的神像,他怎麼可能不會想擺脫這種狀態。

 

  「德幸他早在很多年前就累了,並因為那份壓倒他的重負而變了──美麗的白薔薇終究無法在腐壞的土壤中永久地保持那份純粹之美,而在這種情況下,到底是讓早已扭曲衰敗的花朵勉強維持下去更好,還是早早拔除它這份艱難支撐著花朵開放、不堪負荷的病變根莖會更好,你怎麼認為呢?晴己君。」

 

  對於晴己的動搖與錯愕,初鳥神情卻依舊平靜無波、他只是一如印象中那樣闔著雙眼,像是悲憫也像是嘆息般地以他就算不歌唱也有如詠唱般的美妙音嗓如此說道。

 

  「……這就是初鳥大人您在十六年前以及現在想清洗至高天研究所的理由嗎?」

 

  晴己無法回答,於是他只是壓下內心動盪的各種情緒,垂下眼簾,輕聲問道。

 

  宇津木那一天雨夜對他解釋那一夜的事情時,大概並不知道其實晴己有在因為腦內多了一個意識共存而不算很清醒、但依舊有外界知覺的情況下旁聽了當初初鳥和他母親間的談話,知道其實就算真的有所謂的『外界入侵者』,但他母親為了他而選擇和初鳥一起清洗至高天研究所而十之八九就是殺害大部分所員的真正兇手,而知道宇津木可能基於善意而對他說的『他母親是因為保護大家而死』的說法不過是謊言。

 

  雖然當初初鳥與他母親說得隱晦,晴己也是事後才把事情聯繫在一起並猜到這點的,但他同時也清楚他也只能接受並假裝相信宇津木的說詞──對失去一切家人、只能選擇繼續在至高天研究所中生活的他來說,推翻謊言並說出真相並沒有任何益處,特別是晴己也清楚宇津木是為了他著想才編出這樣的謊話的,所以他才保持了沉默、並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般默認了宇津木的說詞。

 

  而也是這件事情,讓晴己這些年或許因為一些事情而開始懼怕宇津木、開始對不時變得像是另一個人般的宇津木心生隔閡、也漸漸變得與對方常常像是無話可說般地缺乏交流,但他仍想相信宇津木是對他抱有一份善意與溫情的,也仍試著找各種理由讓自己去接受宇津木的變化,也試著努力把他當成自己的家人而在外人對他有微詞時想偏袒他。

 

  「晴己君你不也是明白的嗎?從我身上產生、並被散佈到信徒身上的那些至高細胞,正是一切罪惡與悲劇的來源──只有完全抹消他們的存在,這一連串的不幸才能永遠被終結在這個世界上。就像結出災厄的果實的大樹,只有徹底砍倒樹幹、剷掉埋於地上的根才能不繼續產出更多帶來厄運的果實。」

 

  初鳥沒有正面回答晴己的疑問,他只是微笑,緩緩地以流水般也如晨光般的聲音柔和地說道,像是教誨不知事的小孩般、也彷彿陳述真理般的語氣不知為何讓晴己心底又難受了起來。

 

  「而包括宇津木大人、包括榎本小姐、包括我……還有包括α那孩子,也都是您想要抹除的存在嗎?」

 

  晴己在深呼吸之後,才終於將事情開始之後就隱約有的想法問了出來,他此時的聲音微微發顫,但此時他也沒有餘力壓抑情感並讓語氣顯得平緩順暢,他只是直直盯著初鳥等待著答覆。

 

  而初鳥依舊只是毫無動搖地微笑著,但從他毫無變化的態度,顯然就是默認了晴己的說法。

 

  「……初鳥大人,我的事情怎麼樣都好,唯有α君這孩子,您能不能放過他──他還什麼過錯也沒有犯,他誕生之後除了那次以外甚至連這裡都沒有離開過,他沒有任何選擇權就被所有人安排了未來,我至少、至少希望他能夠有一次能夠自主決定他未來的自由、能決定他想過怎麼樣的人生……不然他這一生這樣子等於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拜託您了,初鳥大人,饒了那孩子吧,至少只有這個孩子,我希望他能夠活下來而不是和這裡的一切埋葬在一起。」

 

  晴己看初鳥這個樣子,終於沒能忍住在事情發生後內心逐漸累積的擔憂與不安,他跪了下來,低著頭哀求道,說著大概是情感上湧,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而聲音也因為哽咽而有些低微了下來。

 

  或許是年幼時曾一度合為一體、也被吩咐要好好相處並共同成為『阿藤晴己』的緣故,對晴己來說,α並僅是他唯一像是朋友一樣的存在,也是像另一個還永遠停留在稚齡的自己一樣,是令他心痛也一心祈求其能得到幸福的另一個自己。

 

  同樣是他有所寄託與投射的對象,但和投注了某一件事情的盼望的麗慈與信濃不同,晴己是真正把α當成另一個自己一般、投注了全部情感與希望的對象,甚至某方面來說可以算是他撐過這麼多年來的精神支柱。

 

  沒有了α,就算當時宇津木給了他似乎哪天就能與家人重逢的一線希望,但就連年幼時的他也清楚那樣的希望能夠實現的機率太過渺茫,而不能讓他單憑此事就湧起對於活下去的勇氣,直到在往死亡那方墜落又被宇津木試圖拉回來的這個過程中,他看到了那孩子的身影──哪怕只是幻影,而且還是與當時的他相似、只有髮色眼瞳顏色不同的形象,但那孩子彷彿寂寞般地望著他、似乎無聲的問他是否要扔下自己的寂靜眼神,讓他不禁為此感到難受之餘,也升起了想至少再留下一段時間、陪著這孩子的想法。

 

  或許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晴己也沒特地確認過α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那天是否只是他瀕死之際因為細胞而腦袋錯落而妄想出來的畫面,但他確實因為他而選擇繼續活著,而不是與宇津木持續著在生死之間徘徊不定的拉鋸戰。

 

  「抬起頭來,晴己君──我沒有說不願意放過你們,我在那時候也答應過來小姐了,要讓你們(Haruki)活下來,所以別哭了,那孩子都在瞪我了。」

 

  初鳥沉默許久後,似乎有些拿他沒辦法般、以比剛才還要更加溫柔一些的聲音說道,而晴己聞言微微一怔,抬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α的身影出現在他身畔、而且確實如初鳥所說鮮紅的雙眼正用魄力感十足的眼神無言地盯著初鳥一語不發。

 

  「初鳥大人,您的意思是……?」

 

  雖然有些驚訝沉睡已久的α突然現形的事情,但晴己更在意初鳥說的話代表的意思,不由得追問道。

 

  「如果是十六年前的我,或許只要是身上有著至高細胞的你們不管是誰都沒打算放過的吧?但現在不同了,只要有細胞的你們不去作惡、也不會在這裡消亡後也執著於至高天研究所並再延續這裡誕生的罪孽、而是普通的過著與惡無緣的人生的話,我可以放過你與這個孩子,甚至榎本小姐還有其他人也是──只要你們在身為災厄源頭的我消散後,不再重新利用你們體內細胞帶來的能力或繼續將細胞散佈出去,以普通人的姿態過活的話,要放過你們也不是不行。」

 

  初鳥看晴己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般的驚訝神情,似乎莞爾般地一笑,然後徐徐說道。但說著,他笑容微微一歛,睜開了雙眼,以他與α有幾分相似的鮮紅雙眼直直望向晴己:

 

  「但晴己君,為了證明你的決心,我希望你幫我一件事情──請替我剪除束縛著想結束一切的我的白色薔薇,並替我敲響終結一切的審判鐘聲。」

 

  看晴己緩緩睜大眼,初鳥並沒有因此動容,而是繼續聲音溫柔、而卻殘酷地緩聲說道:

 

  「只有德幸他不能被寬恕。晴己君,你這些年一直待在他身邊,應該也看得出來吧?被細胞過度侵蝕的他雖勉強保有原先的姿態,但已經幾乎不再保有最開始屬於他的純粹了,而被扭曲的純粹帶來了這一連串的悲劇與不幸──讓他陪同著這裡的一切埋葬,既是我對他下達的審判、也是對他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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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澤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