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逛街──■■你很久沒和我約會了,對吧?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記得嗎?相識的周年紀念日哦!所以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在這次見面時,她突然看著日歷、非常認真而堅持地說道,臉上沒有了總會浮現在她臉孔上、彷彿沉浸在美夢中般的夢幻微笑,而是沒有表情地就那樣用無光的大大雙瞳凝視著他。

 

  他看得出她的堅持,有些為難地沉默了幾秒,依舊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今天的街道被灰色的黯淡色調所壟罩,和陽光燦爛時幾乎像是兩個世界般充滿了陰沉的溼氣──就只是因為天上太陽被密布的烏雲所覆蓋住而已,就能帶來這樣的變化,這讓他望著眼前的景色時胸口像是被什麼情緒所騷動般想說些什麼抒發情緒,但張開口時卻發現自己並不清楚該說些什麼才是他想傳達給身邊人的話語,最後他仍是沒有說話、只是在身邊的人抓著他的手對他說些什麼時轉頭露出無言但盡可能柔和的微笑。

 

  對於難得出來放風,她像個孩子般直白地將喜悅展露出來、幾乎像是一不留神就會哼起歌來般情緒高漲的可愛笑靨掛在臉上,拽著他手臂前進的她步履輕快,任誰光看她現在的樣子,應該都無法想像她是情況糟糕到讓熟知內情的人都不敢讓她出院、只能留在有護士看護的病房中的病人。

 

  那其他人又是怎麼看待走在她身邊的他呢?──他突然湧現了這個疑問。

 

  是看起來寵溺著戀人而展露包容笑容的男人嗎?還是掛著臉上笑意掩飾不住的疲憊、與之相對看起來意興闌珊,態度有些冷淡的陪伴者呢?還是說他們是任誰一看都能猜到是某種原因將兩人硬湊在一起般毫不相襯的一對呢?

 

  似乎哪一種都有可能,但實際上他自己又是怎麼定義陪伴著她的他的身分的呢?

 

  ──他所扮演的■■,又究竟是誰呢?

 

  以前他似乎對於這點還了然於胸,但最近他發現他似乎因為工作賺錢的疲憊而變的健忘了,就連這點也想不太起來了。

 

  ■■在他耳中是辨別不了具體音節的雜音,可能是一個音節、可能是兩個音節,但是三個或是四個以上的也並非不可能──就像是形式過於自由、以至於讓答題者有些困擾的填空題一般,問題的限制與提示太過曖昧,讓人想要胡亂猜測也無從下手。

 

  帶著或許有幾分心不在焉、但身邊的她已經失去能夠敏銳察覺這點的能力的神情,他一邊思索著這個問題一邊陪伴著她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聊,然後,在目光瀏覽著櫥窗中的洋裝的她突然不帶感情地喚了他一聲:

 

  「■■──好像、一直有誰在跟著我們?是對■■有興趣的跟蹤狂嗎?」

 

  這麼說著的她,語氣有著毫無遮掩的對於跟蹤者的敵意、深邃地像是不帶任何波動也像是吸納了所有情緒般的無光眼神狠狠瞪著玻璃櫥窗隱約映照出來的那位跟蹤者,原先挽著他手臂的手指也加強了抓著他的力道、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手臂之上──而原先有點走神的他一回神也留意到了確實有個跟蹤者正在他們不遠處的巷子拐角處站著,正以拙劣的跟蹤姿態努力裝作路過的路人般若無其事、但不時瞥向他們這邊的視線卻暴露了對方真正的意圖。

 

  啊啊、是那傢伙啊──還沒回去嗎?

 

  但和並不認識對方的她不同,他立即從那老不正經的麻花辮以及花俏穿著認出了對方的身分,不由得在心底有些不悅地嘖了聲,但他表面上假裝若無其事、甚至有些冷漠地淡淡說道:

 

  「不認識的人。大概是看仁奈漂亮所以偷偷跟著的老色鬼吧,不要理他也不要讓他有機會靠近就行了。」

 

  「……你沒有說謊吧?■■。我記得之前,看過■■和那個人說過話。」

 

  這次她近期少見地敏銳了起來,她用甚至比他的口吻更加冷然地語氣提出了質疑,雙眼懷疑地瞇起、並將緊盯的視線轉移目標地瞪著他。

 

  「是嗎──是什麼時候看到的呢?」

 

  他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解地皺起眉,他記得他之前和那傢伙見面的時候,她應該不在場……不在場才對?

 

  他突然覺得頭部隱約的暈眩霎那間加重,他只覺得腦中像是被強制拖入某種迷霧一般、由帶著疼痛的眩暈感所不斷攪動,也讓他無暇注意起他的事情,光忍著沒抱著頭就耗費了絕大的力氣。

 

  「是在、是在……大概、是我記錯了吧。抱歉、■■,懷疑了你。」

 

  他不知道自己因為突然的頭暈而擺出了什麼樣的神情,原先似乎打算說些什麼的她語氣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目光有些游移、像是刻意迴避些什麼般挪了開來,收回了剛才的發言,並垂下頭,輕聲道歉,就連原先似乎要撕扯下他手臂上的肉般緊抓著的力道也鬆了開來。

 

  「沒有必要道歉哦。這並不是仁奈的錯吧?」

 

  奇蹟般地、在對方收回發言後,嚴重的眩暈又像是不曾存在過般霎時消散,他看著她彷彿對什麼感到歉疚與畏縮般低著頭、並有些不安地緊絞著自己交握的手指的模樣,不禁有些無奈但也縱容地笑了笑,輕輕揉了揉她散著與誰有幾分相似的海藻般長髮的頭顱,語氣溫柔地說著,並沒有深究下去。

 

  「……嗯。但是、還是對不起。」

 

  但她並沒有簡單地因為他的寬恕而立即展顏,而是小小地點頭後,不知為何仍是有些難以釋懷般地又低聲道歉了一次,半垂著的眼眸依舊無光,但深處似乎仍像有什麼仍在湧動般有些他不理解的情感在試圖突破瘋狂造成的麻木噴發而出。

 

  而他見狀後不禁有些詫異地微微歪了下頭,但他依舊沒去問她到底為何而道歉,只是用更加溫和而又柔軟的聲音再次說了次『沒關係』,並像以往這種時候一樣深深擁抱了她一下,直到她在他的懷抱中漸漸平靜下來,才鬆開環著她瘦小身軀的手臂,重新牽好她的手,繼續仍未完成的逛街活動。

 

 

  偶爾,沉浸在自己腦中編織出來的夢境中短暫甦醒般的她,會像這樣不明緣由的對著他死命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像是要把內心深處的愧疚都透過發出的言語擠出來般幾乎可以說是奮力地、聲音因而有些嘶啞與顫抖地,她緊抓著他的手臂、垂著頭不停地不停地道著歉,全身上下也不停發著抖,眼淚像是洶湧地像是某種被她在做夢期間壓抑在心底的所有屬於她正常並殘存的情感都一次潰堤而出般、沾滿了她整張臉孔,睜得大大的眼瞳不知道在看著誰、只是在淚水溢出得同時依舊睜著,在垂下的、深色海藻般的長髮中望著下方低語。

 

  他似乎說什麼也不適合,哪怕他息事寧人地不斷用溫柔的聲音說著類似『不要緊』、『沒關係』、『我並沒有責怪妳』這類寬慰的言語,但就像眼前的人這麼道歉本來就不奢求也不期盼他能夠打從心底真正寬恕他一般、對方依舊是滿懷著莫名的歉意不斷地向他道歉,似乎就只要他無言地聽著她吐出那些不斷重複的字句就別無所求般、也像是詛咒一般不斷吐出『對不起』這幾個字,卻從沒有說『請原諒我』,只是再道著歉。

 

  每次她這樣時,他腦海中就隱約浮現在很久遠的以前似乎也有哪名女性這樣子對著誰表示歉意卻不接受對方的原諒的回憶,內心也不禁苦悶與煩躁了起來。

 

  那時的某位少年似乎也是不管怎麼樣不知所措但竭力地去安撫、卻依舊無法撫平眼前死死抓著他道歉的人內心的悲傷,而現在的他也因為相同的處境而感到難以言喻的鬱悶──既然不打算接受眼前人任何的道歉或責備,那位什麼還要像這樣子傾倒內心的情緒讓他被迫承受呢?

 

  以前的那位少年太過溫柔、也太過依戀那名女性,而對此從未有過怨言、相反的則是不安與自責,但現在的他並不理解那名少年為何不去怨恨與對此感到反感,卻也只能選擇一樣無可奈何而又毫無用處地試圖安撫著眼前的她因為某些原因而在那個時候崩潰的內心,忍耐著逐漸加劇的頭痛與因此帶來的煩悶。

 

  但夜晚過去,因為哭累了也道歉累了而昏睡、或是因為旁人幫忙制止而注射的鎮定劑而睡過去的她醒來後,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不,或者說又重新遁入了毫無傷痛與悲哀的虛幻夢境之中,繼續那樣虛無而又沉靜地對他露出狀似幸福的安穩微笑,並對於他擺出的疲憊神情感到不解般、歪著頭問他為什麼看起來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並摸著他的臉頰像哄小孩般說著『沒事的、沒事的』的這類不算高明、帶著幾分稚氣般的安慰,讓他哭笑不得的同時也不免心情有些複雜。

 

  他想,或許他也哪裡開始壞掉、開始不正常了吧?才會對於她又重新陷入瘋狂之中平穩的假象感到安心,並鬆了口氣。

 

  但比起她偶爾清醒時發了狂般的自毀或是道歉的行為,他現在反而寧可看到她活在只有她腦中才能看到的另一個虛假世界中而笑著的模樣──至少這樣的她,似乎更不會傷害到誰、也不會傷害到她自己。

 

  ──抱歉,或許比起妳來說,真正該道歉的人,反而是我才對。

 

  有時他望著她入睡時宛如雕塑般無悲無喜的神情,他會這麼想道,只是他並不願也學著她那樣任性地將內心無法排解的情緒以化為言語的方式隨意向他人傾吐而出,所以他只是沉默著看著對方的睡顏,直到回過神後才靜靜地轉身離開。

 

  他們倆人對彼此懷有的歉意或許直到世界末日也是無解的事情,所以──就繼續下去吧,假裝忘了這點、若無其事地維持眼前脆弱的日常。

 

  讓他做出來的虛假的太陽照耀著、用謊言的顏色覆蓋住一切不堪與悲劇,重新塗繪為幸福與美好的畫面,並持續到這抹謊色的光輝因為某些原因而徹底熄滅之前。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澤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