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謊色的太陽

 

 

 

  現在他只要一入睡,總會作夢。

 

  夢裡夢到的並不是黑暗而詭譎的惡夢,相反的,是陽光燦爛、所有認識的人都在陽光下幸福的笑著,所有人一同嬉鬧歡笑、熱熱鬧鬧度過平凡每一天的夢境。

 

  細節夢醒後也並不一定完全記得清楚,但明明應該是美夢,卻總給他的內心留下令他久久無法消散的沉鬱情感。

 

  他對此思考過後,才忽然察覺到他之所以為此感到難受,大概是那個夢裡並沒他以及她倆人存在的緣故吧?

 

  就像是現實的相反一般,現實中已經不在的人們在他的夢裡開心地活著,但卻完全不包括現實中還存在著的他們的身影。

 

  ──這麼一來,這不就像是我夢到了死後世界的情況嗎?

 

  他恍然明白的同時,也稍稍羨慕起了夢境中的他們,如果死後的世界並不如人們以為的可怕、而是這樣光明而又美好的世界的話,那是多令人嚮往啊。

 

  但比較可惜的是,目前的他還需要陪伴著無法離開醫院那白色的房間的她,無法也跟著他們到達那樣美妙的世界之中與他們重聚,即使和那裡相比,現實中的世界反而更像是地獄、也如同惡夢一般灰暗──但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停留在這裡,需要留在這裡守護因為那次的事情而徹底崩潰並損壞的她。

 

 

  工作的日子平淡而又無趣。

 

  他雖然假扮著她眼中的某個誰,也謊稱自己再辭去教師工作後還在待業中、靠著打零工賺錢,但實際上,原先屬於他的那份『偵探』的工作並沒有被他辭去,他依舊停留在原先的工作崗位之上。

 

  原因現實而單純,一是人到中年……嚴格來說也不算中年,但都這個年紀了才想要轉換跑道並不太容易,二是其他可以選擇的新工作之中,很少有薪資能超過偵探這份職業薪水的高薪工作,所以哪怕他知道在那次事件後他身上驟然發生的轉變會被事務所裡和他熟識也會關心他的人所察覺並感到擔憂,他仍是繼續了這份工作。

 

  而讓他感到慶幸而又有幾分歉疚的是,哪怕知道他為了她做出那麼多犧牲而對他發怒過、也因為他不聽勸的事情而關係漸漸變得僵硬而冷淡,但他曾經的摯友卻是一個理智到不會因此而在工作方面對他有所刁難的公私分明性格,該給的薪水分毫不少、甚至還不時找理由給他額外的津貼補助──這讓他不禁還沒完全抹消的良心都為此隱隱作痛了起來,但基於現實的考量卻不得不厚顏接受。

 

  但和之前不同,在那之後所裡就很少給他分配需要出外勤實地調查的工作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各種文書以及書面調查工作──或許是擔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吧?他對於這份沒有直接對他明說的關懷,知道表面上冷漠、但自己那個摯友終究是放不下他,他哭笑不得之餘也不由得有幾分被感動到的溫暖湧上。

 

  只是他也很想說,他並沒有塁以為的那麼脆弱、他也並不需要他人對他特別關照,但想了想,如果直接說以他們現在矛盾還沒解除的冷戰關係或許又會說沒幾句就爭論起來,他還是把這些話語藏在心裡、也只是默默記下這份心意。

 

  在那之後,即使那個事件裡死了那麼多人,但世界的一切仍是毫無變化的正常運轉,並沒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以至於有時候他望著街道上一如往常的街景,都恍然有種當初的一切會不會從未發生過的錯覺。

 

  他的生活除了需要定期去看望並哄一哄仁奈讓她願意繼續安份地待在病房以外,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真要說的話,就是他在原先租的房子到期後就退租、改租另一間更便宜但條件也更差一些的公寓了。

 

  原先他的手頭上算是寬裕,租的公寓由於各種條件都不錯而租金也不算太低廉,只是他的工作薪水不低,即使每月需要付那筆房租日子也過得算是滋潤,還有閒錢不時和摯友或是同事去哪裡小酌一杯或是吃個飯之類的,長假如果想去哪裡也有充裕的資金去那個地方旅遊,但現在他生活中還多了一筆需要繳納給醫院的各色費用,頓時原先繳起來算是輕鬆的房租頓時變成一種有些沉重的負擔,他不得不在日常的各種花費上精打細算的同時,也意識到他之前真的過得太奢侈了,在現在身上必須多擔負一個人的生存花用之後,顯然已經不適合再以同樣的方式生活。

 

  新找的公寓租金是真的便宜,但條件也是真的不好。

 

  在搬入那邊之後,他總會不時看到老鼠從角落竄過,甚至偶爾一回頭時也會看到斷了頭的漆黑老鼠就佇立在角落死死瞪著他──雖然說是瞪,但這也是他個人的感覺罷了,畢竟沒有了頭,原先頭上擺著的該是什麼表情他也無從得知。但可能是放著等他想到要處理前被貓還是其他飢餓狀態的老鼠同類給叼走了,他每次拿著掃具走到角落想打掃時都看不見原先看到的無頭老鼠屍體。

 

  他不是沒想過和房東提一兩句,但是新的房東是個態度有些惡劣、且對於房客住得如何漠不關心的中年男性,他想了下假使自己抱怨之後可能會起爭執的機率有多高後,他就放棄了這個做法──才剛搬到新環境沒多久,他並不打算因為一點小事就讓人際環境友善度惡化,況且他工作加班的時候不少,待在租房內的時間也不多,情況也算是勉強還可以忍耐的程度內。

 

  ──要不要乾脆接仁奈出來和我一起住呢?在剛入院時她也總是吵著要出院之類的。

 

  偶爾晚上半夢半醒、即將入睡前又看到角落有黑色的東西竄過而被驚醒時,他也會沒忍住冒出這個念頭──少了醫院需要他付繳的費用,原先他住的地方的房租又會變成他可以輕鬆負擔的金額了,他也不用忍耐新租房的糟糕環境,不時冒出的老鼠讓他連多買點菜放在冰箱都不敢。

 

  但這個念頭通常才剛浮現,就被他自己所打消。

 

  生活需要金錢、而正當地取得金錢則需要好好工作,他的工作性質注定讓他無法無時不刻待在她身畔、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並照顧著她,在醫院或許醫療方面對於治癒她破損並逐漸被深淵所吞噬的內心沒有太大的幫助,但至少會幫忙看顧著她,讓偶然會突然從心中架構的夢幻中驚醒而無法承受地發狂的她不至於沒有人第一時間去阻止她失控的行為,也讓她無意識地自殘與自虐行為會被人注意到並打斷──這都是只要他接她出來後很難做到的事情,而要請專業的看護又是一筆不小的支出,說不定還是不能搬回原本的租房,而這裡的環境又不太好、說不定反而會讓她目前暫時穩定一些的狀態再次惡化,相較之下還是讓她繼續住在醫院裡更好一些。

 

  他知道自己只是以謊言偽裝出來的太陽,並沒有溫暖的光可以照亮她內心的陰影,也無法讓那紫色的剪影恢復她該有的姿態,只能無力地看著她被深色的色彩逐漸浸染、失去原先應有的鮮活樣貌。

 

  他有時候也會想,謊言如果也有顏色的話,那他現在身上是什麼樣的顏色呢?而這樣的他試圖燃燒過去屬於自己的一切而發出的光亮,又是否能將她的眼瞳中染上那些色彩呢?

 

  她現在的笑容比剛住院時更多了,但那沉浸在虛假的夢幻之中的笑容就像是風一吹就會破掉的彩色泡泡般,帶著不真實的美麗與幸福。

 

  她的眼神變得很空,微笑的時候也不會染上溫暖的笑意,迎著光亮時也不會明亮靈動起來。試圖呈現幸福樣貌的笑容也一樣淨是空虛,幸福是假的、喜悅不是真實的、嘴角揚起的弧度也只是單純的弧線罷了,並沒有包含任何情感,是空白、並拒絕任何人沾染上的虛無色彩的面具。

 

  面具下的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她的內心是否在哭泣呢?還是和她的眼神一樣都被不透明的虛無所佔領?還是和她的身影一樣被深淵的黑紫色所吞噬?

 

  他想不明白,或許其實也不太想要明白,逐漸劇烈、且從未停歇的頭痛阻止了他深入思考下去,他想他只需要應她的希望扮演她口中的■■就足夠了──現在的她眼中映照不出來他的模樣,也對真正的他到底是如何漠不關心。

 

  但他的內心,卻總是聽到一個少年微弱卻難掩哀傷的啜泣聲,那個他從未看清楚樣貌、偶爾會在記憶裡浮現的少年不知為誰而哭泣著,但這樣的哭聲通常維持不了多久就會被黑色的某些東西所吞噬而變得細微並最後消失,他也學會了不去在意,但有時突然想起那個不知名字與樣貌的少年的存在時,他卻仍有些難受。

 

  ──不知怎麼地、他的直覺讓他明白那個少年是為了現在的他而悲哀,並因此替他流淚並哭泣,但是少年也只不過是來自過去的某些回憶的殘渣罷了,如果他忘卻了就會完全消失,所以他從無法與少年進行交流、無法安慰並止住少年流下的淚水,只能默默地看著他、即使做不到回想起來至少也不要完全忘記現在的他。

 

 

  而他的日常與生活,在種種的事情之中,也依舊持續著、直到那天無法繼續維持下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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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澤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