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切都在那個房間中凝固,彷彿比外界更緩慢的時光也好、兩人共同營造出的虛假幸福也罷,一切因為她越來越堅固的夢境持續著而停止前進與後退的那些事物都給人似乎能維持到永恆的錯覺──但意識到那不過是錯覺,只需要一瞬間。

 

  『■■先生,柳小姐她從病房中不見了──』

 

  接到這個來自醫院的電話時,他只覺得耳邊像是響起了令人聽了就難受、不願細聽的雜訊聲一般,眼前的視野畫面也一瞬間像是被熱流所扭曲的空氣一樣搖晃不定,他一瞬間自己會因為無法承受這樣的異相而昏厥過去,但實際上他卻聽到自己的聲音依舊冷淡而沉靜、甚至還有餘裕安撫了電話對面有些慌張與歉疚的通知者一兩句之後,才平靜地詢問了細節。

 

  簡單說來,就是雖然有護士看顧,但醫院到底不比那種費用更高昂的私人療養院那樣24小時都有專人看護病患,在早上送藥與早飯的時候,護士就發現原先理應躺著她的病床空無一人,只在床邊的小桌子上用筆壓了一張『我要去找■■』的便條就沒有更多的訊息了,而且更讓人擔心的是她就連錢包以及手機這類的隨身物品都沒有攜帶──醫院那邊對她病情以外的情況並不熟知,雖然便條上寫的名字和常來看照她並替她付住院費用的他登記的名字並不一樣,對方仍是撥打電話過來詢問她是否去到了他這邊。

 

  而他也清楚,她哪怕把他當作是■■、但她並不知道屬於他而非她認知中的■■的實際住所以及工作地點等訊息,手機號碼倒是有以謊稱為了告別過去而換了號碼為由告訴了她,她也毫無懷疑地認真更改了手機上的通訊紀錄──她是絕對不可能單憑著自己找到他的。

 

  他忍著因為內心劇烈翻滾而有點想吐的錯覺的不適感,得體且嚴肅地應付過這通電話後,他反覆深呼吸了幾次,才壓抑住手指的顫抖,撥打了一通電話向所裡請了假,然後才翻出他以前不知因為何種心思而去找來的關於■■的資料,確認上面確實有紀載著那個人在離開她前往至高天研究所前的住址為何之後,他就毫不遲疑地抓起裝有自己外出時必備的各種物品的隨身包包,動身前往那個地址。

 

  到了調查中那位真正應該陪伴在她身畔、兩人攜手相依的那一位曾經的住址後,他不算意外地發現那間租屋換了個居住的房客,在按電鈴並利用過往職業教導他的溝通方式和新房客進行交談後,他得知了在不久前確實有個穿著紫衣的女性突然上門並不停地按鈴騷擾,在發現開門的人不是想找的人後,還誤會對方是她想找的人的外遇對象而和客差點起了爭執,在新房客生氣地表示要報警之後她才退讓並跑走。

 

  在得知想知道的情報後,他按捺著內心的焦躁、臉上掛著此時最應該露出略帶尷尬但又滿是歉意的笑容恰當地應付了一下那位新房客對此感到非常不悅的抱怨以及對他這個看護人的指責後,他立刻又動起身來去尋找她可能前往的地方。

 

  據說那兩個人以前常常約會的咖啡廳、那個人以前就職的學校裡、她曾所住的租房、她以前用夢幻般的口吻回憶著過往相處時曾提過的各種地點──此時他才痛恨自己不夠了解她的一切,他在無法透過手機溝通並詢問本人所在地點的情況下,他能想到的地方如此稀少,以至於他完全沒有任何下一個她確實可能前往的地點的頭緒,就連之前悄悄安裝的定位器也因為她這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間落下了之前假借禮物名義而送給她的髮夾而沒能派上用場,現在他只能無頭蒼蠅般地四處亂轉。

 

  他找了很多地方,幾乎都撲空了,有些是她根本沒去、有些是去了但很快又因為找不到想找的人而失落地離開了──直到時間接近了中午,一天中日光最為熾熱與明亮的時刻,他才在拖著隨著體力逐漸下降而變得沉重的步伐經過一個地方的馬路口時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彷彿遊魂一般、呆呆地望著被明亮的陽光照耀得一片湛藍的天空,夢遊般地正要橫跨馬路,但不知道是否是巧合,在她踏著慢吞吞也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到中央的時候,燈號切換,並且一輛車輛在拐過彎時似乎因為其他障礙物遮擋而沒能看到路中還有人、直直往她纖瘦的身影那邊衝去。

 

  而她或許正沉浸於尋找不到她所思之人的悲傷、也可能是封閉了自己對外界的感知,對於這點毫無反應、只是維持原先的步調緩緩移動著腳步,絲毫沒有要躲閃避開的跡象。

 

  他一瞬間只覺得耳邊似乎傳來轟然巨響,眼前似乎閃過什麼與此十分相似的畫面,還有誰悲痛且毫無形象地哭嚎聲、哭喊著某個他熟悉的名字,他發現自己原先無力的四肢向是被某種神祕存在一瞬間給予了巨大的力量般、他用正常時難以想像的爆發力朝著她衝去,口中無意義地呼喊著此時的他無暇在意內容的字句,他順利趕在她被撞上之前緊抱著她飛撲到一邊,然後他似乎用力過猛而一頭撞到了一旁的什麼上頭,他只覺得後腦杓一痛便失去了意識。

 

 

  又是夢境,夢中死去的大家在艷陽高照的漂亮藍天下幸福地笑著,大人牽者小孩、小孩牽著父母、家人牽著友人,大家都毫無陰霾地歡笑著。

 

  看見他後,還記得他的人都不約而同鬆開一隻與身旁人相牽著的手,朝著手呼喚他的名字、邀請他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一起成為手與手互相緊握著而形成的圓環之中的一員。

 

  一切都是神之愛、神之愛說了、要大家一起前往至高天尋求至高無上的幸福與喜樂,這正是世間所有人有意識無意識間共同尋求的目標,靈魂得到解脫與昇華的唯一方法。

 

  一起來吧──來到這裡,手牽著手、一起尋求至高天所在之處,那裡便是神之愛所在之地,一起去感受著神之愛並得到永恆的幸福吧──

 

  大家呼喚著、誠懇而又虔誠的聲音與回音不斷重合又分離,意外地聽起來很像他記憶深處曾聽過的某個人美妙的音嗓,也像是聖詩般神聖而又充滿了喜悅,但又混合了某種惱人的雜音,讓他不由得心浮氣躁而又無法理解胸口感到躁動的真正原因。

 

  一切都是神之愛、都是神之愛、神之愛愛愛愛愛愛──大家家家一一一起來來來來、追尋著神神神神之愛愛愛的道路一起前往至高天天天天天天───

 

  到了最後,原先有序的言語化為無序的囈語,他們唱著、唸著、詠頌著,而不知何時開始逐漸錯亂失序的音嗓在他耳邊執拗地回響著,伴隨著沒有頭的老鼠尖銳且如同壞掉玩具般不斷卡頓重複的譏笑聲,最後他因為胸中猛然高昂起來的某種情感而用盡力去想去掙脫一切。

 

  夢醒了,而那討人厭的合唱(噪音)終於在他耳邊消散,一切重歸了安寧。

 

 

  睜開眼,是醫院熟悉的天花板,他呆呆地望了幾秒,才注意到身邊守著一個人──不是現在不知具體情況的她,而是另一個他認識、血緣上大概有聯繫但卻全然陌生的那名年老男性。

 

  對方望著他的神情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沉痛與擔憂,也似乎有幾分不知該如何和他交流般的無措與尷尬,似乎在不久前還曾神情冷漠而又輕挑地和他斷絕關係的那個人不是他一般,他不禁在心裡冷笑了一下,收回了審視的目光,沒有再多看幾眼,漠然地開口問道:

 

  「……仁奈呢?她現在還好嗎?」

 

  張開口後發出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光顧著找人、他一整個上午滴水未沾,也沒有吃任何東西。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同樣如此,在等一會好安撫過她的情緒後,就算哄著騙著也得讓她喝點水也吃點東西才行──

 

  在腦中開始盤算起善後相關的事情,他沒聽到身邊人的回答,於是才又略帶不耐地轉過視線望向他,卻看到對方似乎忍耐著什麼情緒已經達到極限般、在他望過來之後用甚至比他更沙啞的聲音開口說了。

 

  他說,別這樣子了。

 

  他又說,如果音羽君現在還活著,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為了那個女孩不僅抹消你自己的存在、甚至到了不愛惜生命去拯救對方的事情。

 

  他最後幾乎是哀求地說,所以住手吧──別再這樣子了。

 

  他無法理解眼前這傢伙究竟在說什麼,什麼『如果音羽君現在還活著』、弄得好像塁已經死了一樣,他忍不住出聲譏諷對方是不是老年癡呆了、就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但眼前的人沒有笑、也沒有謊話被揭穿的尷尬或羞惱,他只是用帶著深沉悲哀與痛楚、卻認真嚴肅到不容他嘻笑敷衍過去的神情望著他,讓他也伴隨著心底逐漸蔓延的莫名恐慌、漸漸地也開始動搖了起來。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他已經多久沒和那位摯友見到面了呢?──就算是冷戰、也就算是出差,但那傢伙比看起來還愛操心人,相識以來他們從未這麼久沒有彼此見過面並好好當著面說話過。

 

  而且,最近東京本部那邊真的有重要到他非得去那邊那麼久、直到還不回來的案件與業務需要處理嗎?

 

  明明今天就是他的生日,那個總是一板一眼、過於認真的摯友以前不管這天有什麼事情總不會忘記與他一起度過,但今天他就連一個問候都沒發給他,這完全並不像是那個人的作風。

 

  不可能,明明之前才通過電話的──他越想越可怕,某種莫名的恐懼開始啃食著他的內心,但他隨即想起這件事情,稍稍舒了口氣的同時,也為了證明眼前人的錯誤而連忙翻出了手機,用因為激動而有些急促的動作翻找出通話紀錄。

 

  只是,當他看清楚那天的通話紀錄後,他的思緒立即凍結了──上面打電話的人確實是姓音羽沒錯。

 

  但那並不是音羽塁、而是他的弟弟音羽繰──那個即使多年前結婚時入贅了女方家中,但偶爾還是會用音羽自稱的朋友的弟弟。

 

  此時他也想了起來,那天電話裡傳來的聲音和語氣確實和印象裡的摯友略有出入,但那時候的他為什麼理所當然地忽略了這個他本來因為與音羽一家的熟悉而應該第一時間認出來的差距、並認錯了人呢?

 

  此時耳邊伴隨著突然加劇的頭疼、雜訊般的聲音忽然響亮了起來,他無意識地望向天花板,想頑固地拒絕知道察覺這點後就開始解開封印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但是他內心卻像是有個更加冷酷也更加理智的自己存在著一般,那個自己毫不留情地把他想要別開頭不看並忽視的現實一口氣揭開,並毫不猶豫地重現在他的腦海中。

 

 

  那天好像下著雨。

 

  對了──真正的摯友塁雖然不贊同他以替身的方式守護她脆弱的心靈,但卻尊重他的意志而沒有強行干涉過他的這個決定、只是和他私底下認真的討論過後接受了這點,所以根本沒有吵架後冷戰中的這回事兒,真正的塁一如往常那樣冷靜地理解了他之後接受了他的一切。

 

  但他說了,誓言要成為■■的替身之前、他要先了結屬於■■■■的自己的事情才行,所以他擅自利用屬於他的管道找到了眼前這個綁著三股辮的老頭子,並以陪伴的名義有些強硬地拉著他去見了這傢伙。

 

  後來他想,他選擇了她口中說過的那家愛用約會咖啡廳作為會面地點,應該是決定性的致命失誤。

 

  那天的她也逃出了病院,並且為了尋找她心中的■■而正巧撞見了他與不認識的人相見的事情。

 

  或許是他那時候和塁的動作在那時候已經半瘋狂的她眼中看來太過親密,她把他當成■■的前提下質問了他為什麼扔下她和那個人出軌的事情,說著說著,完全不接受他的解釋的她冒著雨奪門而出。

 

  那時候的他急著想要追上去,但卻因為還沒付錢而被店員拉住了,而他那個行動力與決斷力都相較於常人太強的摯友見狀也沒多詢問是否他需要他的幫忙,就直接代替他衝出去追回她。

 

  他迅速地拿出錢包並付完帳,並一邊牽怒地咒罵著那個提早離開的三股辮沒順道結帳而一邊循著兩人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後,看到了那一幕──

 

  磅礡的大雨而模糊了一切的景象之中,她同樣在馬路燈號切換的剎那打算穿越馬路,而那時也有了一輛車往她那邊開去──而他的摯友,毫不猶豫地替他拉開了即將陷入危險的她,但他自己卻閃避不及、被撞得向天空飛去。

 

  而得救了她只是睜大了眼、呆呆地站在一旁望著他從眼前被撞飛,鮮血濺了她一身她卻毫無感覺般用不可思議的眼神凝視著在她不遠處重重落地的他的摯友的身驅。

 

  在那一剎那,他眼中的視線變得鮮紅,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分崩離析,他就連原先發誓要守護的她也看不見了,眼前的一切都被鮮紅的顏色所塗滿。

 

  而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不知何時從她身上聞到的那股濃重而刺鼻的味道並不是洗滌劑的人工花香,而是喪禮中濃濃線香混合著花圈散發的腐敗香氣而組成的濃郁氣息──這樣的氣息在那天之後就沾染到了她的身上,讓他每次擁抱他時都會清晰聞到那股令他無法接受的濃烈香氣,提醒著他與她兩人間傾盆大雨也無法洗去的罪孽。

 

  但自己是什麼時候又能看到鮮紅世界以外的景象的呢?

 

  「……啊啊、原來我們是一樣的啊。」

 

  不自覺呢喃低語了一句,他想起來了──他的世界重新被謊言的顏色覆蓋上乍看正常的色彩,是那之後第一次與音羽繰對話後、在因為即將崩潰的意識而錯亂到將兩個音羽的身份搞混之後的事情了。

 

  真是可笑,原先以為只有她是沉睡在被謊言所塗滿的夢境世界中得到心靈的安寧,但原來他也是如此。

 

  他的世界恢復虛假的正常──他開始堅信這段時間不曾見過他的摯友只是因為兩人吵架了的結果、開始對著不知是基於關心還是音羽伯父的指示才定期打電話過來的朋友的弟弟說些本來只對摯友才有的對話,並無意義地堅持要繼續守護被他摯友以生命為代價守護過的她,就像是這樣能挽回些什麼似的不息一切。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三股辮知道這些事情,但他也沒有興趣知道了。

 

  那個三股辮似乎還對他說了些什麼,但沒有一句順利傳入他的腦中,他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上刺眼的白光,只覺得好像鮮紅的色彩再次浸染了他的視野一般,眼前一切的色調逐漸變得怪異而又瘋狂。

 

  ──或許,一切該結束了。

 

  他腦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該結束什麼──他不知道,但卻又像是早已明瞭般,只覺得他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晰與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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